头没背负着他父亲那些债的话,作为一个十八岁意气风发且骄傲的少年,他就该是这样笑的。
姜堇望着镜头露出笑意,唇瓣很轻地翕动道:“陈列,我收到伯明翰城市大学的邮件了。”
“我的申请通过了。”
当她说完这句的时候,镜头咔嚓一声,定格住二人的笑颜。
陈列大概太不常笑了,他甚至不习惯笑意从他脸上淡褪的过程,以至于显得很突兀。他看向姜堇,表情又变作平常的淡漠。
姜堇看着他,轻声又说一次:“我的申请通过了。”
他点一下头,转脸去看屏幕。
屏幕跳跃闪烁着询问他们打印几份,他点选“1”,滋滋打印的声音响起,可取照片的小格里始终空荡,好像机器卡住了。
他攥拳狠捶了下,咚的一声。
好像真有用似的,他俩的四格合照当真被机器吐了出来。陈列拿起照片看了眼,上下左右四小格,四张登记照似的,载着两人的笑靥。
陈列捏着照片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姜堇愣了下,掀开门帘追出去时,见陈列站在垃圾桶边正准备把照片撕掉。
姜堇叫了声:“陈列!”
她快步地跑过去,陈列沉着脸,指间的照片边缘白色的一圈,已被他撕开一道小口子。
姜堇又叫他一声:“陈列。”
她刚才那两步跑得太急,胸口起伏着,望着陈列指间的照片,却也没伸手去抢。
陈列的动作顿在那里,垂眸瞥向她的脸。
小巧的、白皙的、气喘吁吁的脸。
最终无限烦躁似的,把手里的照片往她怀里一扔,大跨步地离去。
姜堇怀里的照片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姜堇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一道撕裂的小口子延伸到陈列的黑T上。照片上他们笑得那样沉静却欢愉,像任何十八岁的少年少女。
姜堇把照片塞进口袋,独自往批发市场里走去。
-
姜堇回到河畔的时候,天已擦黑。
去年的冬天格外凛冽,今年夏天又格外湿热,梅雨季的雨气不再从天幕落下来,氤氲在空气中挥之不去似的。
姜堇在食品批发市场闷出了一头的汗,又在医院沾染了满身的消毒药水味。
她烧了水准备洗头。通常她都是在甲板上洗她的一头长发,但今日回家时,她察觉城中村有两个混混青年在往河畔方向走。
她警惕性很高,不想在甲板上露脸惹事,便在船舱里洗头。
洗完又用烧剩的水擦拭身体洗澡,把一盆水倒进河里,坐在木板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发尾。
敲门声便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姜堇下意识把书包里那柄小小的水果刀摸在手里,但很快她发现这动作是不必要的,因为那敲门声虽比平时重一些,但那的的确确是陈列。
姜堇把水果刀丢回书包里去开门。
陈列站在舱门外。天还未彻底黑透,是一种锦绣成灰的颜色,河面上起了雾,又让这灰里多了分明的颗粒感,落在陈列肩上。
姜堇问:“不进来么?”
陈列这才跟着她走进来。
姜堇锁了门,见陈列站在矮桌边,也不坐。
她走过去:“你……”
还未等她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陈列把手里什么东西往桌面一丢,啪地一声。
姜堇垂眼去看,是一张银行卡。
她抿了抿唇,向矮桌走过去。
路过陈列身边时,陈列将她手腕一捉,她毫无防备,被陈列带倒在那窄窄的木板上。
陈列欺身压了过来,两人这一下动作太大,船身晃了两晃,连带着那没灯罩的灯泡也跟着一晃。
陈列瞳中墨黑的聚光点跟着一晃,那让他神情显得讳莫如深。他俯瞰着姜堇说:“卡里有二十万。”
上一次他们在船舱这样纠缠时,停电了,周围是一片沉寂的黑。
今夜昏茫的灯,却把一切照得很分明。
姜堇穿一身夏季睡衣。不同于她在拳馆穿的那些红裙子,她的睡衣却都款式保守,即便夏天也是短袖长裤,好似她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但那全棉的睡衣被洗过太多次了,变得薄而软塌塌的,紧贴着她身段,贴着她胸前被陈列压出的某种具体的形变,比她的睡衣还柔软。
她刚洗了头,没有吹,被毛巾揉到半干,贴在木板的床单上。一双小鹿般浅棕的瞳望着陈列,不惊惶,但反倒了这时,瞳中有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天真。
陈列的心脏发痛。
他从不是一个外放的人,经历的事情太多,让他太擅于把一切情绪封存在冷硬的外壳中。他很难描述他今天听见姜堇说出国的学校定了事,为何一瞬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甚至那股情绪到现在还没消褪。
他俯瞰着姜堇,感受着她的馨芬柔软,在让自己身体某处剧烈的变形。
船舱内未散的水汽,蒸腾着某种暧昧。
陈列的那一处压着,到了让姜堇发疼的程度。
纵使是她也不敢低头去看,更遑论触碰。她睁着眼问陈列:“钱是从哪里来的?”
“你以为我会去犯罪?”陈列冷笑一声:“我卖了个程序。”
“什么程序?”
“我在之前的城市,和几个年长我几岁的大学生成立了公司,做了个程序。我把程序卖了,换了二十万。”陈列言简意赅地说。
他没提照他最初的预想,这个程序再好好打磨一番,卖出的价格翻数倍都不止。
要拿这钱去填他爸赌债的窟窿差得太远,却能彻底改写一个女孩的未来。
“陈列。”姜堇把手指轻轻插入他发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你知道?”陈列又一声冷笑:“连我自己都他妈的不知道。”
明明他一早知晓姜堇是要走的。
为何他会生出这般难控的情绪?
大概因为那张合照让他生气。
姜堇为什么要让他笑?合照上的他,笑得像个傻子。
姜堇一早说过他是个傻子。
他大抵就是在气这个吧。他们的关系自利用而始,至利用而终。哪怕是他自甘认命,哪怕是他飞蛾扑火。
他掌着姜堇的下巴:“二十万你拿走,换你一晚。”
他故意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姜堇却没什么反应,就那样看着他。
陈列的表情更加沉冷,问姜堇:“你在等什么?”
姜堇终是伸出手来,触碰他。她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这样的情形让她阖了阖眼,心怦怦跳着,那是一种本能的复杂感觉,夹杂着恐惧。
这一刻,极为罕有的一刻,姜堇露出了些真实的情绪,不再是平时的理智算计。
陈列垂眸注视着她:“怎么,还敢继续么?”
姜堇阖着眼,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说不上自己在倔什么,她不想服输,也不想开口阻止。
陈列的呼吸凌乱地不成章法。姜堇感到他灼热的气息打在自己颈侧,良久之后,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姜堇睁开眼,看他黑沉的双瞳几要喷火。
陈列终是坐起来,把那尚未使用的银色小包装丢进垃圾桶。他靠着船舱沉沉地呼吸,一手抚了抚自己的寸头,阖着眼,哑声对姜堇说:
“钱你拿走。等你出了国,我们就当从没认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