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月光如水、交杯换盏的夜晚。
为了这个新接回来的儿子,孟海生举办了一场正式的宴会来公开承认他的身份。形形色色衣着考究的人来到宅子里,觥筹交错。
“这就是二少爷吧?果然一表人才。啊,孟夫人你的电影我夫人可喜欢看了。”
黎曼一手挽着孟海生,一手紧紧拉着孟亦阳的手,满面得体的笑意:“那是我的荣幸了。亦阳,叫谢叔叔。”
“叔叔好。”他抬头看着儒雅的客人。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和他小时候跟着妈妈去片场不一样,片场嘈杂,每个人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注意他,就是注意了也是善意的调笑:“黎影后哪里捡来的小娃娃?真可爱!”
这里不一样,这里处处都是打量的视线。所有人的视线会微妙地进行碰撞,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孩子便是黎曼上位的筹码啊?果真是风流债。
幸运的是,孟如璋并不排斥他们母子俩,所以孟海生才会放心地举办今天的宴会。
但孟亦阳知道,不是不排斥,是漠视。
孟海生第一次领着他们回家的时候,孟如璋站在二楼的阶梯上:“父亲。”他还是少年人的模样,眉目间却已初见沉稳。他长得和孟海生不太像,更多的是像已经过世的母亲。
孟海生堆起笑容:“如璋,这是我新娶的妻子,黎曼。这是黎曼的孩子,亦阳,叫哥哥。”
被耳提面命要讨好孟如璋的孟亦阳赶忙在稚嫩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哥……”
孟如璋却抬手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你们。以后你们和我见面就不用打招呼了。”
好歹是能够和他们说话了。孟海生松了一口气:“你去学习吧,岁岁他们到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转身欲走的孟如璋才停了一瞬:“嗯。”
“那你好好学习。”
“不要让他们上二楼来打扰我,其余你随意。”
没有想象中强烈的反对,却是另外一种孟亦阳不适应的态度。后来他想靠近孟如璋却被忽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就叫漠视。
因为他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今天这么多眼神投过来的时候,他反而不太适应了。佣人都说他长得好看,穿上小西服的样子像是一个小王子。可这些人的眼神中带着的不是称赞,而是衡量。
“妈妈,我想出去一下,有点闷。”他扯了一下带着客套得体笑容的黎曼的袖子。
黎曼似是想说什么,但顾及到客人,到底是没有发作:“好,玩一会就回来找妈妈好吗?”语气很温柔。
“哎呀黎影后对孩子也是很温柔啊,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看。”
“叫我孟夫人就是。孩子嘛,我自然要耐心一些。”黎曼松开手,对着贵妇举杯道。
直到走出大厅,来到花园里。那种被凝视的压力才减轻了一些。
来到孟宅这么多天,他现在才有空在花园散步。孟宅的布置并不像隔壁谢家的苏式园林的风格,而是西式的豪华。他无意间走到的地方,翠绿的草坪上建了一座颇具艺术感的景观喷泉。
孟亦阳走近。月光如水,映照了喷泉波动着的水面之上,宛如被打碎的镜面。
他难得放松,踮起脚尖伸出手想要捞起这一捧月亮。只有走近了才发现,这喷泉很深,至少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
他碰到水面,反而将月亮打散了。他还要再细看,突然感觉背后一股很大的推力,他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冷得刺骨的水流,紧接着就是一声嗤笑。
“不过一个私生子。”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开始扑腾,在挣扎中他看清了那个推他的人的脸,是京市某个高官的儿子,和孟如璋年岁相仿的样子。似是欣赏够了他狼狈的模样:“你不会游泳?”
回答他的是人的身体逐渐沉到水底的咕咚声。
少年这才慌乱起来,但是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这里是花园深处,还没有监控,见四下无人,他索性一咬牙跑开了。
水流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孟亦阳已经失去挣扎的力气。他望向自己腰间,月亮刚好透过水面映照过来。
这算是抓到月亮了吗?还是他沦为月亮的俘虏?
他的思绪凌乱不清,喉咙逐渐被水堵住。正当他闭上眼,静待死亡来临的时候,他被一双手托出水面,又被人按压住胸口,呛出好几口水。
他认得他,他就是刚才打招呼的谢叔叔的儿子。
救起他后,谢斯年慢条斯理从口袋中取出方巾,将自己脸上的水渍擦干。
“为什么要救我?”
谢斯年睨他一眼:“这喷泉对于我来说不深,我是正常人,不会见死不救。”
孟亦阳应该感谢他,似是有无数股能量在推着他说感谢他吧。可他看见少年眼中和孟如璋如出一辙的冷漠之后,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嗫嚅一番,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谢斯年已经走了。也许就是如他所说,顺手一救,他甚至在把他从水中拖出来放到地上后也没有扶起他。
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狼狈得吓人。浑身都湿透了,而他不敢进入宴会厅。只能费力站起来,走到花房旁边无人的座椅上坐下。他刚来这里不久,孟宅太大了,他不知道怎样避开人回答自己的房间。
身旁的花房门忽然小心翼翼地被人推开。
有人。他下意识想躲,从花房中走出的人却好奇地站到他面前疑惑道:“下雨了吗?”
看到他的一瞬间,孟亦阳忽然自惭形秽。他有一双极清澈极天真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宛如纤毫毕现的镜面。
他知道他。他身后这座花房里种满了这个人喜欢的矢车菊,而本人并不知道这些漂亮花朵花费了多少。但为他用心的人看到他惊喜的笑容,便觉得什么都好。
岁岁。
他无声咀嚼着这个称呼。
“你掉进水里了?这样会感冒的。”檀岁探究地围着他转圈。他打量的目光他并不讨厌,因为不含任何审视的色彩,只是纯然的疑惑,“花房里太冷了,你跟我来。”
几乎没有犹豫,他牵起他还带着湿意的手,把他拉到侧门处。侧门处只有个正在为BBQ整理食材的阿姨。
“这是小春姨,给我做饭的阿姨。姨姨,麻烦你带他去我房间换个衣服。”檀岁注意到他有些扭捏的神色,“姨姨可会保守秘密了,不用担心。如果有人看见就说是陪我玩捉迷藏掉进水池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到处玩啦。”
没有追问,没有寒暄。他只是握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有灯光的门前。他和每个相熟的人说话都带着甜意和无忧无虑的天真。
他进入门内,手上似乎还残存着清甜的温暖气息。
合上的门外,传来熟悉的微冷声线的声音:“我找到你了,在这里。捉迷藏是我赢了。”
“好吧好吧。”因为帮了人心情很好,檀岁也不在意输了的事情,“那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哥?”
“陪我吃饭吧,以后,都陪我一起吃饭。在宴会上我都吃不好。”他名义上的哥哥带着笑意哄道。
“啊怎么都不让你吃饱!那宴会真是很坏了。”檀岁义愤填膺。
……
声音渐渐远去。
“走吧。”春姨也并没有多问,只是提醒了一句,“别让少爷知道你和他遇见过。”
那是独属于少爷的朋友。孟如璋知道他们见过面不会开心的。
后来他才知道,孟宅里几乎没人不喜欢檀岁的。他不必讨巧和用心,所有人反而觉得他璞玉一般的纯粹心思实在可爱。对于夺走了他的讨好对象的岁岁,他应该讨厌。
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偶尔回到老宅,会看到他生活的痕迹。漂亮的花朵、随手的涂鸦、细碎的钢琴声……
岁岁似乎是他想活成的样子,于是他笨拙地模仿那样自然而然的温柔,他不想获得所有人的喜爱,他只想获得他在意的人的喜爱。
可是他再没见到过他,也许孟如璋还是知道了。
他很少和孟如璋说话,更不敢承认,他对那个晚上檀岁指尖的温度,向往非常,念念不忘。
……
回到房间,他看到谢斯年,轻而易举地回想起了这段往事,无意识地捻了下手指。
“你饿了?”谢斯年刚洗完澡,看到他怔怔站在门口,带着酒气,一副很恶心的表情。
孟亦阳移开投射过去的眼神,重新绷紧表情:“我去洗了。”
莫名其妙的。
尽管小时候和孟亦阳做过短暂的朋友,谢斯年还是经常觉得此人他无法理解。
像是个欲求不满的怨夫。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谢斯年一顿:“你和檀岁待在一起过?”
熟悉的香气。
孟亦阳心情好了些,将喝空的酒瓶丢到垃圾桶里:“嗯哼。”
装货。
无师自通地,谢斯年在心中腹诽道。见孟亦阳好心情地哼着歌去洗澡了,他皱了皱眉头,打开那个小猫头像的对话框:
“晚上好,身体怎么样了,头还痛吗?”
然后定定地看着对话框,手指无意识地一直下拉刷新。
良久,那边才弹出来一个消息:
【嗯嗯(小羊点头)】
谢斯年扶额。
好可爱。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正在跳跃的表情包,却无意间点到了头像。
【你拍了拍tan,并抱了他一下。】
整天跑行程的谢斯年哪里仔细研究过微line的功能,他一愣。
万一檀岁误会了怎么办?他确实只是很欣赏他的演技。
可是现在……
在淋浴间的孟亦阳哼着歌,眯着眼睛笑了。
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了了解,而谢斯年呢?还在玩那些直男把戏。
同一房间内,两个人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情绪,但都是因为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