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夜晚可真是冷啊。
陈向唯唯诺诺地裹紧保暖衣物,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三楼。楼道感应灯因着这份动静依次点亮,恰好瞧见时寒从房内离去的背影,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病房牌。
时大佬也生病了?
边想边推开了病房门。浓郁的黑被撕开一道裂缝。陈向看着站在窗帘前的柏辰星,心猛地跳了跳。迟疑地走进来,然后开了旁边的灯:“辰星,你...还好吗?”
柏辰星转身。
“我靠!你脸怎么了?”
见人一副又惊又忧的模样,柏辰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伤口很严重吗?他记得黎箐除了一开始,其余时间都直接往他身体上揍来着。
“稍微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
“你难道被时大佬给打了?”陈向大胆揣测道。
柏辰星无奈:“时寒没那么暴力。别担心,这个伤不重要,喷点喷雾就没事了。”
“哦,那你怎么不躺下来休息休息?站在那儿,窗帘也不拉开,我刚吓一跳。”
“...我才拉上。”
“啊?”陈向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后,尴尬一笑,“这,那我来的不凑巧。”
本打算仔细问一问究竟出了何事会闹到退群这个地步,结果人都打算睡了。蠢蠢欲动的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然而对方一句“你白天不是看过我了吗?”递过来,话都到这份上,陈向只好坦诚道,“那什么,我想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早上还好好的,搭档名单里还有你的名字,这才过多久,我就被通知说不需要再在群里待了。”
他好说歹说,才从管理老师那儿撬来柏辰星已经离群的消息。但是,这不可能啊。
“柏辰星主动退群”,这七个字他是在聊天页面里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敢信。
“你这病...这么严重吗?连冲刺班都去不了?”
“医生说要好好养着。我想反正都缺了几天课,干脆就别去算了。”
“我倒是头一次听你说这种话,”陈向表情有点惊讶,“你先前在公交站台给我的感觉,仿佛要拼了命似的往死里学。”
“那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总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柏辰星语气神态异常平静。
陈向心想也对,身体才是首位,其他的都可暂时抛一边。就是脑海里不自觉地开始联想起刚走的时寒。强悍如时大佬都中招了,他这小身板能抵得过去?
“辰星,医生有没有说预防措施?”
“完全康复前,我不会回宿舍的。”
“哎呀,”陈向一听就知道柏辰星误会了,忙解释道,“你不觉得今年冬季格外的冷吗?虽说学校及时补给了晶石,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觉那玩意没用!”
要不是要拿“工资”还提前支出的晶石购买费,他还真想缩在被窝里不出来。
“何况,时大佬不是也中招了?”
事关竹马,柏辰星眉头一皱:“时寒生病了?什么时候?”
“额,我看他从前面病房出来,八成是刚出院。我就说,怎么白天夜里总不见他人影。”
说完便看见柏辰星沉默的模样,陈向暗道不妙。他心知再让病人忧思暂不提病情难好,恐怕下一回时寒跟柏辰星见上一面自己的错是瞒不住,找补起来,“不过,既然都顺利出院,估计也没事。时大佬不想让你知道,也是怕你担心。毕竟,你的病可比他的要严重多了。”
前面的病房,黎箐的病房?
柏辰星安静了片刻:“既然他不想我知道,那等回了宿舍你见到他,也不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件事。”
“那是肯定的。你放心!”
“谢谢。谢谢。”
道完谢,送别了陈向。柏辰星坐回病床,盯着床被上一条条的花纹,忽觉有几分寒冷。脑子的事情太多太杂,反而在这一刻像是宕机了般,蓦地空白一片。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他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决定还是先处理最要紧的。
于是站起,一步一步,从311走到321。
“...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黎箐骂道。
冷不丁发现床位旁多了个人,是谁都会吓得出一身冷汗。
“赶紧滚——”
“对不起。”
黎箐闻言,双手抱臂。打量起面前不停道歉的柏辰星来,倒没了一开始的不耐烦:“你觉得我会接受?”
柏辰星看上去很平静:“我总要试一试。”
“那我要是一直不表态,你岂不是要一直站在这里朝我道歉?”
“只要你气消了。”
“我说你们Bate是不是基因里自带的蠢啊?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弥补我的损失?再说了,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已经撕开皮的,没必要重新缝合。黎箐不屑一顾,“柏辰星,你也是够虚伪的。”
柏辰星闭眼,腮帮子动了动,旋即睁开,声音平静:“我为我的行为,向你道歉。”
“但是你并不后悔。不后悔的道歉,我要来没意思。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你肯把时寒的一切告诉我,我或许会考虑放弃。”
他期待捕捉到柏辰星一丁点的动摇,至少下次和时寒见面不会落在下风。然而出乎意料的,对方的姿态依旧,闷得像个未开的葫芦一样。
黎箐沉下脸:“看来我们没得谈。”
“你本来也不打算放弃。”柏辰星说。
从下了套开始,捆住的绳索就在一步步收紧。依帖子里对黎箐的评价以及之前的相处来看——“考虑”,这个词不过是“凌迟”的另一种说辞。
只是他还想争一争。万一对方真的考虑放弃,那么梁晚就不会来这里。这样他和柏昼的约定就不算违背。他已经毁约了一次。可偏偏又和时寒有关。
“时寒跟你说了什么?”
“现在反应过来了?”
黎箐笑了笑,“柏辰星,你以为你比我强在哪里?我拖时寒下水,难道你不是吗?”
“可惜现在我没心情告诉你。还是那句话,你得给些什么,才能得到什么。你体内的污染值再怎么依靠药物,也不可能恢复正常水平。外星系对于污染值的标准和盛滨市不一样,你即便走的出去,但是你留的下来吗?”
留不下来。柏辰星心道。
禁区的存在是禁忌,是众所周知的闭口不言。哪怕人类和禁区共存这么多年,可一旦听到污染值,仍会下意识躲避恐惧。即使各星系各市对此的评定标准不一。
作为盛滨市人,留在盛滨市,是最正常最安全的选择。但时寒不是。
时寒要离开这里。要离开盛滨市,前往第一星系。要前往第一星系的燕知大学。
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恐慌逐渐犹如绳索般收紧。
“本来还以为多费口舌,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梁晚察觉到柏辰星的心不在焉,有意缓解道,“事情顺利解决就行,多想无益。妈咪难得来你们基地,听说这里有不少娱乐设施和场所,在外面可见都见不到。宝贝,带妈咪去见见世面?”
“...我......”
“走呗。妈咪在基地也待不了很久。欸,那栋楼是干什么的?墙体挂了好多彩灯。”
“应该是,是看电影的。”
“电影?倒是稀罕物,你们学校还挺大方的,专门搞了栋楼。冬游这么些天下来,你看了没?”
柏辰星诚实地摇头。按理,冬溯节前后两个月本该强制休息,奈何高中是特殊的例外。每年的冬游比起放假,更像是将入社会的连接带。
可惜他来这里,不是上课就是刷题,然后直接病倒,打架,二进医院。哪来的时间去看。这么一看,他这冬游经历倒比先前的都丰富不少。
“麻烦你来一趟了。妈咪。”
梁晚听后却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家小孩的嘴角:“很痛吧?”
伤口会结痂愈合,但却不能遮掩受过的痛楚。她相信自家孩子不是无缘无故动手的人,但对方显然是处理这类事件的高手,三言两语就轻易带过,只把最后同意和解的决定甩到他们面前,连辩解的功夫都吝啬得不肯给予。
“也...没那么痛。我已经忘记了。妈妈不是说过,不好的事情不要浪费时间去记吗?”
“可妈妈是妈妈,你是你。她会做到,但你做不到。”梁晚说。
她顺手给柏辰星的帽子整理好。昔日的孩童窜了个子,高到她只能仰视。然而对方眼底的迷茫还似从前,梁晚开口,“初中那会,我就说过,我不会再惧怕这里。看来你始终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没有!”柏辰星急了,“我只是想,如果你能不来最好。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今年又冷,你身体还不好,本来就该好好在家待着的。”
“那你在苦恼什么?是在苦恼无法进入冲刺班吗?还是在苦恼时寒离开这里?”
“......妈咪?”
梁晚坦然:“你温阿姨有时会向我询问时寒的状况。你知道的,他在盛滨市已经没有亲人。”
柏辰星有点懊恼,但面上更多是早有准备的麻木:“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居然也没意识到。”
“隐瞒要看具体情况,无知也要分适当场合。如果我过早地说出来,就你瞒不住的性子,时寒和他妈妈之间的关系只怕更僵硬。”
梁晚目光清澈,语气带了点难以描述的惋惜,“何况他返回虚言市是早晚的事。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
事确实是这么个事。他们一家能从偏僻的群租房换到如今的房子,也是多亏了柏昼和温涵梦这一层关系。来这儿住的大前提便是要看顾好时寒。柏辰星从没忘记过。
“可我,不想放他走。”
就算时寒对自己不曾有过任何心思,可陪伴至今的情分,他想,时寒...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但是梁晚仿佛看穿他自以为是的伪装,声音直接而干脆:“这件事你温阿姨不会松口。”
看来确实没得商量。
心情彻彻底底落入谷底,又因今年格外严酷的冬季,这份情感也似过了层寒意。
柏辰星顺手又把错误答案拿红笔划掉。提笔刚写两个字,手臂就被人触碰。
只是这回他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