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御书房。
安国公已经不记得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自先皇后离世,他便不愿再理朝堂纷争,也已经许久不曾与皇帝单独会面了。
“国公无需多礼,坐。”
建宁帝坐在桌案一旁,点了一盏茶,推到安国公身前。
“建安茶,惊蛰前采摘的,味道如何?”
安国公轻抿一口,确实不苦不涩,略有几分淡雅清香。
“陛下,老臣不懂茶,有得喝就行。”
皇帝特意把他留下,又借口让昭宁先去探望太后,应该不会只是想单独请他品茶这么简单。
索性他今日也想把一些事摊开来说。
“陛下特意将老臣留下,应当不单是为了品茶吧。”
“国公性子还是那么急。”
“臣是武将,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陛下有话请直说,不必顾虑什么。您是君,我是臣。凡陛下想知道的,臣必当知无不言。”
皇帝知道自己这个老丈人的性子,也不再绕弯子了。
“您老将玄甲军交给长宁,是何用意?”
“如臣在朝堂上所言,她是最适合统领玄甲军的人。宁儿是极具天赋的将帅之才,况且玄甲军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会将长宁推到风口浪尖。她的安危便不需要顾及了吗?她可是朕唯一的女儿。”
“陛下也知道她是您唯一的女儿,那陛下将‘浮生楼’和‘星月阁’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安危!?”
安国公嗓音陡然提高了好几个度。
他上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建宁帝说话还是二十年前,先皇后去世的时候。
皇帝自知理亏,并未出声辩驳。
“‘浮生楼’是陛下的暗探网,陛下看似不理朝政,可这天下事,几时逃出过陛下的法眼?”
“‘星月阁’是陛下放在暗处的一把刀,凡是陛下想杀的人,明面上不好动手的,您就私下里解决。这么多年,星月阁替陛下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又积攒了多少仇家?”
“倘若有一天,你我都不在了,仇家寻来,又有谁能保得住她?玄甲军在她手里,起码能保她性命无虞。”
为了昭宁,安国公还是把三十年都没戳穿的事情放到了明面上,一连将心中不满全数说了出来。
“您老一直都知道?”
“从浮生楼建立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宁儿从不瞒我任何事。”
这个“宁儿”自然不是指昭宁,而是她的母亲“安宁”。
“我的女儿已经死在了你谋权的路上,现在她的一双儿女也要成为你谋权的棋子吗?”
安国公这是怒极了,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
先皇后的死一直是建宁帝心里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这么多年,敢在建宁帝面前提及此事的也只有眼前这位了。
“在朕死之前,朕会解决掉这个麻烦。但现在,天下不平,正值用人之际,‘浮生楼’和‘星月阁’还不能散。”
“望陛下记得今日说的话。”
“除了长宁,还有一事。”建宁帝接着说道。
“陛下请讲。”
在皇帝许下承诺之后,安国公的语气也缓和了些。
“您老对太子和圻王,究竟是何态度?”
建宁帝如今觉得,自己也有些看不透安国公所想了。
“陛下以为如何?”
安国公自然明白建宁帝的言外之意。
“臣还没有老糊涂,太子才是臣的亲外孙,这点臣没忘。可在此之前,他先是大周的储君,既为储君,自当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可陛下认为,如今的太子真的做到了处世以仁,心怀苍生吗?”
建宁帝自是知道太子的品性的,但自己作为父亲并未尽到教导之责,故而也无颜指责,所以并没有接安国公的话。
“陛下,太子如今行事谲而不正。储君品行不正,则国危矣。臣知道,陛下偏爱太子。可是陛下莫要忘了,宠必骄,骄必邪,邪必乱,这不是爱子,而是害子,而且祸国。”
“安国公!”
再怎么说也是他认定的储君,被人说得如此不堪,皇帝也有点生气了。
“那在您看来,圻王如何?”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呵,真是奇了。”
听到安国公对圻王有如此高的评价,建宁帝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圣人以无私成其私。而太子自幼浸淫在宦海的无尽斗争中,时至今日,陛下还要放任太子继续如此吗?”
建宁帝无法辩解,这一点安国公并没有说错。
太子确实更喜欢为自身谋利,而不是为天下人谋福祉。
“朕,知道了。”建宁帝仰头长叹一口气后说道。
随后门口传来宝公公的声音。
“陛下,长公主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来得正好,建宁帝让宝公公宣长公主进来。
“父皇、外公。”
昭宁进门后先躬身行礼,宝公公又退回殿外守着门去了。
此时,屋子里就他们三人。
安国公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皇帝也就开门见山了。
“无需多礼。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父皇和外公今日在朝堂上所说的事,昭宁一时还没想明白。外公为何急于将玄甲军交给孩儿?父皇又为何突然让孩儿进入朝堂?”
安国公先开口说:“玄甲军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交给外人我不放心。况且外公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父皇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今日朝堂上建宁帝同意得太快,昭宁还是有些拿不准。
“朕相信国公的判断。”
“可是……,父皇又为何让我暂代吏部尚书一职呢?”
“这是朕的私心。张相在朝二十余年,培养的门生不计其数。北境之所以会成如今这个局面,他‘功不可没’。北境酒商、米商如此猖狂,背后地方官员收了多少‘饭钱’,他们真当朕一无所知么?朕要你以推行‘禁酒令’之名,将张相在北境的人逐一清除。”
如昭宁所料,建宁帝是想借她长公主的名声,替北境开辟一股清流之风。
毕竟有些事皇帝不好出面。
而放眼朝堂,能镇住文武百官,与太子和张相制衡的人,也只有她了。
“‘星月阁’的所有人,今后便只是你的护卫,由你一人调遣。至于‘浮生楼’,便当作你的嫁妆吧,随你处置。”
建宁帝想起刚才安国公所说的话,特意说道。
目的也是告诉安国公:“那些暗地里用的手段我也不会教给我的女儿。”
“嫁妆?父皇这是何意?”
昭宁倒是抓住了建宁帝这话的重点。
“怎么了,你都二十了,还不想嫁人吗?”
“父皇,昭宁此生,只想为大周而活。”
“胡闹!朕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你不必过于担忧,朕并非古板之人。”
建宁帝虽然这么说,但昭宁知道,祖宗之法如此,也不是皇帝一人说了就能算的,所以并没有接话。
可昭宁的心思,安国公是看在眼里的。
他不忍心看着昭宁孤身一人度过此生,这种滋味他再了解不过。
“陛下,臣听说云将军的次子云翊,此次也与圻王一同回京了。听闻此子身手了得,此次便让他一同前往北境,保护圻王吧。”
圻王身手不差,何需云翊保护?安国公这是要亲自推昭宁一把了。
在提到云翊这个名字时,昭宁表情明显有变,虽然昭宁调整得很快,但还是被建宁帝发现了。
建宁帝会心一笑。
“准了。便如国公所言。”
他们倒是一唱一和爽快地决定了,昭宁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在离宫归府的路上,昭宁还在想着此事。
“怎么了,丫头,还在想云二公子呢?”
安国公看着她出神的样子,故意说道。
“外公。”
昭宁被人猜中了心思,且那人还是自己的长辈,瞬间羞红了脸。
她知道瞒不过外公,但以防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余地,她决定不再隐瞒,跟安国公说清楚。
“外公,我对他的确有几分欣赏。可是,您也知道,那人并非池中之物。一旦做了我的驸马,他的前程就毁了,宁儿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况且……况且只是我中意他,他又没有中意我,这样强行绑定,对他太不公平。”
安国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成婚之事当然还是两情相悦为好。
“好,你自己做主。但不要委屈了自己。”
“嗯,谢谢外公。”
比起选驸马,眼下最紧急的还是北境平乱。
虽然今日在朝堂上,安国公表现得信心满满,但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北境平乱的事,你有把握吗?”
说起正事,昭宁迅速收起了小女儿家的心思。
“嗯,一万北府兵加一万雁门关守军,足够了。”
镇压不是剿灭,有这些兵力昭宁觉得应当可行。
“对了外公,如今雁门关守将是谁?我若去调兵,能顺利调走一万兵力吗?”
“是一名女将,姓司徒,比你年长两岁。”
“是她。”
难怪自庆功宴后再没见过她,原来是去了雁门关。
难道是为了离凉州城近一点?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
安国公听她唉声叹气的,有些奇怪,“怎么了?你认识她?”
昭宁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是司徒明月的私事,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见昭宁眉头紧蹙,欲言又止,安国公也不为难她,“她是右仆射司徒大人的小女儿。我知道。”
“您知道?”
“从她进入军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她那几个哥哥可不是省油的灯。”
的确,司徒明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的哥哥们又年长她许多,所以都十分宠爱她。
当年因为她决意从军一事,可是跟家里闹了许久。
“外公,关于皇兄的婚事,您可曾听父皇提起过?”
“你那个父皇什么时候关心过晅晔的事。”安国公说起来也是一脸不平。
昭宁心想,外公对皇兄没有偏见,若是请他出面跟父皇请旨,没准儿这桩婚事真能成。
但她要先搞清楚,司徒明月如今的心意如何,以及容晅晔的意思。
若是乱点了鸳鸯谱,那便不好了。
“这次平乱就是个好机会。”昭宁心里暗暗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