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汐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吵醒的。
他昨夜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中首先出现悬挂着花瓣形吊灯的雪白天花板,继而稍稍下移,落到了衣架上挂着的那只鸟笼上面。
他用力眨眨眼,撑着手臂坐起来,以为自己睡梦中不小心猝死进了天国——毕竟飞禽走兽这种东西在现在的人类栖息地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这些东西基本上只存在于受到基地严密管控保护的公有养殖基地,除此之外何汐见过的除人之外会动的活物,仅限于盛濯家鱼缸里那几条小金鱼。
那只鸟笼相当精致,镂空镀金,雕刻繁琐华美,里面是只小小的黄色,嘴巴尖尖,正来回蹦跳,啾啾啾叫个不停。
他盯着那只鸟静静看了一会儿,一掀被子下了床。
来时的那件风衣就搭在床头的椅背上,他昨晚和衣而睡,外衣一脱就上了床。
何汐本能地过去拿起了风衣,片刻后却又放了回去,仿佛只是想感受一下它的重量似的。
打开紧闭的卧室门,何汐缓步穿廊而过,可有可无地打量着这间房子的布局结构,发现竟然和巡察长家里的格局有些相似,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洁白透光的墙壁,继而步入客厅,脚步戛然而止。
江延坐在沙发一侧,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何汐收回了手,插筋裤兜里,眉毛一挑:“避嫌是你说的吧?”
江延慢条斯理地将面前两个茶杯斟满,浅淡清透的茶色漫过瓷白的杯壁,散发出醇厚的浓香。
他轻轻放下茶壶,双手交叉,随意翘起了腿,带着些许歉意说:“是,瓜田李下不假,我不瞒你,盛巡察长也在我希望与之合作的名单中,我不仅很看重你,也非常不希望与盛巡察长产生不快,”他顿了顿,不温不火地一笑,“不过还请见谅,我的确太着急和你谈一谈了,所以才有些唐突——那只黄鹂你看到了吧,那是昨晚你睡着之后我让人挂上去的,别介意,这次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以后这种带有冒犯性质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
江延这个人,身上总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般,即便是有些讨打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经由那斯文绅士的口吻一浸,也变得让人丝毫提不起怒意来,还仿像是倒欠了他些情面似的。
何汐摇头一笑,随手拨了一下额前挡眼睛的碎发,走到他对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起肘,“行吧,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他一向虽然习惯了露出笑意,可此时兴致和力气俱无,只是表情淡淡地看着对方。
江延不急不恼,示意他先品品茶,自己打开智脑点了几下,将虚拟屏推到何汐面前,“这是昨晚零点整,我发送到基地总部通讯信箱的邮件。”
何汐吹了吹茶叶,一目十行地扫过那段文字,只听江延带着笑意说:“我在最后还替你问候了盛巡察长,让他放心你,不可谓不体贴吧?”
何汐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茶杯。
江延就那么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须臾后突然感叹地摇了摇头,长叹道:“何汐,实话实说,在第一次见到你的照片之前,我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H教授’是个如此年轻俊美的人——幼薇说你是他的师哥,我当时想象的,是个谢顶戴眼镜的刻板科学家形象,现在看来,你戴眼镜倒是不假,但头发的数量还是很令人羡慕的。”
何汐啜了半口茶,不太习惯这味道,眉尖蹙了蹙,礼貌客气道:“过奖了,当年我每天最多工作两个小时,还不至于像老宋一样。”
江延笑了,手臂往沙发扶手上一搭,姿势轻松,“——观念不一样吧,老一辈人不在乎外型,像你这样年轻又长得格外俊的,当然要好好保护外貌。”
何汐终于微笑了一下,第三次放下那杯茶,“不,我只是比较懒。”
江延若有所思,没立刻回答,盯着桌上被何汐反复拿起又放下茶杯看了片刻,突然说:“你对这杯茶的态度很让人摸不透啊。”
何汐一愣,笑了笑:“我没喝过茶,本来以为很好喝,尝了一口觉得太苦——下次如果要泡茶,麻烦给我换成枸杞红枣吧。”
江延欣然点点头,“这个简单,你的保温杯里泡的也是这个,我本来想请你尝尝基地茶园今年的新茶,不过果然你还是更喜欢甜的。”
保温杯也被检查了——何汐一扬眉,暂时懒得追究。
他没说话,扭头望向窗外,大抵是昨夜的沙尘暴过去了,现下清晨的天空出现了短暂的蔚蓝如洗的颜色,几朵闲云不知从哪里飘来,仿佛携带着某段不为人知的思念。
他本来也不喜欢甜的,甜水尤其不好喝,只不过有的人天天给他泡,磨着他喝,逐渐习惯了而已。
他目光深处一闪,淡淡收回了眼神,不想继续磨叽,盯着江延直截了当问道:“孟毓白到底怎么逼死钟老师的?”
过于直白虽然不是江延的作风,但他也并没有多少愕然,从大衣胸口的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透明证物袋,轻轻递到何汐面前:“这是我从你们钟老师那里带回来的——她当时想要销毁,是我把她阻止了。”
何汐瞳孔倏然扩张,低头看向桌上那个证物袋——
里面孤零零躺着一个U盘。
U盘很小,不到小指的一半长,银白金属外观,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唯一值得惊讶的大概就是它本身,毕竟这个人人用智脑的时代,虚拟云盘储存和传输文件都极度方便,所有的固体硬盘和实体U盘都早已失去存在的价值,这种东西基本已经成为不知哪个世纪的老古董,绝大多数人见到可能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何汐指尖泛白,掩饰性地端起一旁的茶杯,猛喝了一大口。
苦涩的茶水顺着舌根缓缓流入喉咙,久久之后,竟没有丝毫回甘,而是越发苦得让他有些倒胃,眉心颤抖着皱起又松开,不禁偏过了头。
江延苦笑摇头,语气略带揶揄:“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其实钟院长即便销毁这个作为证据的U盘,孟毓白也同样不会放过她,所以你不要怪我把它留存下来。”
他目光含着真诚,略一停顿,“毕竟钟院长是看过U盘里面那个视频的,只要她在一天,孟毓白就无法安心。”
接下来是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卧室里传来的声声鸟鸣格外清晰,终于江延叹了口气,打破了对峙般的静默,他回忆似的说道:“你们实验室出事之后,我知道钟院长可能有危险,就派人去福利院周围暗中保护,果然不久之后,孟毓白就来了。
“他没有先派手下来交涉,而是直接亲自到了福利院,和钟院长谈判,想让她交出那个U盘,她不答应,孟毓白就用福利院的孩子作要挟。那时幼薇已经在总部工作,我和她商议,让钟院长和那些孩子悄悄来二号基地,幼薇当然是同意的,但钟院长始终拒绝和我们沟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出来,直到——”
他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话岔一跳,“……至于钟院长为什么会拿到那个U盘,我想她是去了你们以前做实验的地方,她嘴上不说,心里对你,对宋教授,都是牵挂的。”
何汐心脏陡然掠过一股痛意,纵然前因后果早就猜到,纵然当年的画面已在脑中想象了千百回,可破碎的音容冷不防在旁人口中化作几个简单明了的字眼,那一瞬,脊背中密密麻麻爬过的冰冷刺痛仍旧化作一根寒潭中取出的尖锥,不留任何余地,骤然刺穿了他的心脏。
鲜血混着冰水,嘀嗒而落,化作殷红的冰花,朵朵冻结了他的每一寸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何汐动作有些僵硬地端起那盏茶,啜了一口,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不甚清晰的笑意:“……茶凉了。”
江延一直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坐着,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惋惜的悲伤,闻言笑了笑:“凉了可以再烧。茶罐就在茶几下,你平时什么时候想喝,自己烧也可以,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打电话让我过来给你当个茶友——你要的枸杞红枣我立刻让人送过来,没了打服务中心电话就行,那边我已经安排过了,你要的东西随时送过来,不收费。”
何汐没答,半晌才客气了一句,语气似乎恢复了平日的温和:“麻烦了,”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昨晚没睡好,不送了——鸟笼你也带走吧,这种东西太脆弱,我养不活的。”
江延无所谓地一笑,“尽力不就好了?每天早晨逗一逗,本来就是给你解闷的,怕你突然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水土不服,心情不好。”
何汐目光江延带笑的面容上扫过,又向不时传来鸟鸣的卧室望了一眼,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