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仍是观书赏画。
礼部请来了大雍最富盛名的书法大家周显周老先生,他将为此次曝书会题字。少有人见过其真迹,众人纷纷期待着能得以一见他挥毫泼墨的瞬间。
席间也无其他事。
故此,直至太后她老人家礼完佛之前,想来都再无陆银华与乐昌二人何事。
陆银华临出书院前,思及陆时敏先前观完馆阁不见自己时的焦急模样,顿了顿,折返托吏人向父亲陆时敏带话。
交代后,她才放心,紧接着随与乐昌一同前离开集贤书院。
守在集贤书院外的穗儿和桃桃见人出来,连忙上前将她二人扶上宫车。
待人坐稳后,穗儿掀帘探头,对着驾车的内侍道:“走吧。”
宫车中央放着一方冰鉴,鉴中放有一瓮饮子,四周的冰块散着冷气,驱赶着夏日灼人的暑气。
“殿下,你眉毛都要拧成一团了。太医署的太医已赶过去。有陈太医在,娘娘会无事的。”
穗儿少有见到乐昌这般愁眉苦脸,一面劝慰着,一面打开瓮子盖子,用着竹制的酒提打着冰镇饮子,接过桃桃递上的杯盏,给乐昌和陆银华一人盛了一盏冰饮。
乐昌接过,盯着混了甜酒酿的杨梅汁,垂眸,神思不宁,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她这般愁眉不展的,陆银华举起手中的杯盏,冰了一下她的脸。冰凉的盏壁激得人一颤,人回神了。乐昌皱着眉,看着陆银华道:“华儿,会好吗?”
“会的。”陆银华笃定地望着她,“我会去法华寺,为娘娘求平安的。”
闻言,乐昌眼眸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又暗了下去,瞥了眼手中茶盏,递回给穗儿,手撑着脑袋,嘟囔着:“我喝不下,穗儿你喝吧,桃桃你自己盛一杯。”
穗儿接过,与陆银华和桃桃对视,欲言又止,陆银华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穗儿将安慰的话咽下。车内陷入寂静,只有偶尔瓮中饮子随着马车晃动拍在壁上的叮咚声。
几人到立政殿时,太医令陈太医刚为皇后施完针,向乐昌说着人好了些,现已睡了的话。
且因喝过止痛的汤药,皇后正陷入昏睡。据侍奉的嬷嬷说,她多日来睡得并不安稳,于是嬷嬷们将殿内的珠帘等会叮铃响的物件拆下,换上了素纱帷幕。
乐昌心急,提裙跑向内殿。在踏入那刻突然停下脚步,而后侧身至一旁,手脚利索地卸下头上步摇、金梳帘和挂在身上的禁步,交给嬷嬷,又再仔细检查了一番,才放轻脚步靠近皇后的床榻。
走近时,乐昌才发现皇后榻前有一面容姣好的人守在一侧侍奉,是荣乐的母妃淑贵妃杨姝。
衣着简单的淑贵妃见着来人,动作迟缓起身,往后挪了挪,让出位置给乐昌。
“多谢娘娘。”乐昌悄声道。
淑贵妃颔首,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抬眸见到站在帘外的陆银华。
陆银华曾在上元宫宴上见过淑贵妃,当即福礼道:“拜见淑贵妃娘娘。”
“你是华嘉吧。”淑贵妃抬手,悄声道。
“回娘娘,正是臣女。”
见淑贵妃往外间走去,陆银华垂首跟在其后,独留乐昌执着昏睡不醒的皇后的手守在榻前。
走到外间,淑贵妃坐在书案一侧,拿起案上皇后尚未处理完的宫务查阅着。
自皇后在上元节后头疾发作愈加频繁,不可过分操劳。于是,弘元帝就下旨让淑贵妃协助皇后处理宫中事务。
又因近来宫中夏日炎日,阖宫上下的各类避暑物件和吃食调整,皆需皇后过目,以防宫人看人下菜碟,刻意刁难克扣。
因此,这些时日的宫务过分多了些。
“以前在宫宴上,本宫应该也是见过你,但像现在这般仔细瞧你,这还是头一回。”淑贵妃淡淡道,“坐吧。”
“是。”陆银华福礼谢过后,坐在软凳上。而后不经意一撇,见书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月前自己借口见皇后时送的画——清池月荷图。
淑贵妃执笔,察觉到她的目光越过自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你是来看望娘娘的?”
陆银华点点头。
淑贵妃道:“娘娘刚才喝了药,估摸着要睡上三个时辰,那时宫门已锁,想来今日你是见不到了。”
听淑贵妃话里的意思,是觉得自己在曲意逢迎,不是真心探望。而皇后正昏睡着,她也看不到自己这份关心,属实没必要来此献什么殷勤。
陆银华摇摇头,躬身道:“往日里娘娘待臣女极好。如今娘娘缠绵病榻,臣女作为晚辈理应探望,能知娘娘平安就是幸事。”
闻言,淑贵妃执笔的手一顿,抬眸,一直冷淡的脸上倒是有一丝笑了:“有心了。”
随即不紧不慢道:“娘娘的头疾加重之事不可外传,还请郡主出了殿门不要多言。”语气平缓似无波的池面。
陆银华行礼,道:“是。”
等了半个时辰,乐昌从内间出来。这时淑贵妃也已处理完宫务,唤来尚宫局的女官将成摞的文书拿下去,分类处理。
“乐昌,皇后娘娘睡得如何?”
“睡得沉了些,呼吸也平稳了,应是起了药效。”乐昌道。
淑贵妃招手,乐昌见状靠近。
“有我在,不要忧心。来来回回跑了两次,今天曝书会上玩得如何?荣乐在和安乐玩?”淑贵妃缓言道。
乐昌瘪瘪嘴,想着宋世琼的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恹恹道:“还行吧。她俩一直拿着冰饮蜜饯在吃,没有嬷嬷在一旁看着,她俩回来铁定会腹痛。”
淑贵妃笑了,招手叫来嬷嬷,简单交代两句,嬷嬷退出宫门,向集贤书院去了。
又命人送来了一些清粥和爽口小菜,让从宴席上下来的乐昌和陆银华又用了些。
*
集贤书院。
“贤弟,贤弟。”
先前坐在刑部侍郎柳一水前方的紫袍官员将正聚精会神围观周老先生泼墨的陆时敏拉至一旁,避开人群。
“钟大人,您找下官何事?”
仍沉浸在周老先生笔势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陆时敏的兴致被打断,心中虽有不爽,但仍拱手道。
刑部尚书钟鑫捋着胡须,眉目带笑道:“今日是见到了许多稀世珍宝,实属大饱眼福。贤弟觉得如何?”
陆时敏心潮澎湃道:“集贤书院馆藏自是精品,能得一见,是为此生无憾。”
“是然,是然。”钟鑫不免大笑道,“我寻贤弟是为一桩家事,方才一直未有合适的时机找贤弟话家常,只得此时扰了贤弟雅兴。实属抱歉。”
陆时敏忙不迭道:“岂会?钟大人若是想话家常,不如会后同上游船赏景,沁水廊桥上新开了一家茶楼,那儿有茶有景,相约此处可好?”
“贤弟客气了。说到底,倒也不是什么非得寻一处的事。”钟鑫道,“方才见你家姑娘,也是圣上新封的华嘉郡主,她去了何处?四下未见她的身影,是个好姑娘啊,忠义俱佳。”
陆时敏一愣,愕然片刻,见到周老先生书法的兴致瞬间一扫而空。
这刑部尚书钟鑫家有三子三女。
长子和次子皆为妾室所生,皆已及冠。长子高中后已成婚,但终日往酒楼中砸钱,与数名歌姬纠缠不休,若无其父是刑部尚书,想来是仕途无望。
而次子仍未说亲,对外说的是他名落孙山后,励志先立业再成家,这才拖延之此。
然据他看过此子文章的监考官所言,这小子写的文章狗屁不通。
且不说文采,单说德行,就这眼高手低的狂妄小子房中已有三四个通房丫鬟。而末子是继室所生,想来今年已有才五岁,据说是个聪明小子。
三子中有二子是废材,还有一子年纪尚小,也观不出品行。
由此见得,这钟家家风实乃不佳,断断不可。
“大人谬赞了。”陆时敏急急道,“不知大人寻小女何事?”面上仍是和颜悦色。
然心下思及的却是,倘若这钟鑫要是敢提两家议亲之事,当即就得给他拒了。
而见提及陆时敏那个宝贝得跟个金疙瘩的女儿,他的神色多了几分有些警惕。
钟鑫心中腹诽道,一小丫头,就算得了圣恩,有什么用,又不是儿子,宝贝得跟什么样。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扯了扯袖摆,直奔主题道:“前些时日,登门恭贺时,我好似在贵府院中见着了亡妻的孩子,湘儿。这孩子这么多年都始终不愿见我,偏信着那个什么清微观里的道士胡言乱语,说余生什么不可再见亲人,得需守着她母亲牌位,终日供奉,亡妻的灵魂才能度过黄泉,得以往生的浑话。”
“我也曾去清微观几次,她皆以此为由闭门不见。”钟鑫望向远处在人群中攒动的少女们,流露出一副慈父的模样。
收回眸光,钟鑫叹息道:“已有五年了。”
“我知她始终是在怨我,可那时她母亲已病入膏肓了,药石无医。是无可奈何的。”
“可劳烦贤弟,托华嘉郡主向湘儿带话,能否归家了?”
钟鑫目光灼灼,恳切地望向陆时敏。
一听他这话,陆时敏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危机感霎时消失。
钟鑫所说的女儿,湘儿,昔日俗名为钟恒湘,现在称道号少微。
那事已过去五年了吗?
迟疑片刻,陆时敏拱手作揖,道:“小女虽说时常会去清微观祭拜太上老君。但毕竟是姑娘家的事,下官从未过问过,下官也不知华儿是否下次能见到少微道长,但钟大人的所言我定会转达给小女。”
“圣上奉行孝道,少微道长上山修行,侍奉亡母,也是孝道……”
不待陆时敏说完,钟鑫连忙摆手,拉着他回了人群,忙道:“周老先生的字是真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