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左右延伸的灰砖高墙于正中截断——门檐高耸,斗角横飞。其正中立着一扇大而宽阔的木门,两旁檐柱直立,门下铺着三层低矮石阶。
最醒目的便是门檐下方的一个木匾,金色字体流光溢彩写着“笃学好问”四个大字。
秦随愈抬头看着,这四个字他只认得一个。
站在这扇木门前,秦随愈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过。
眼前所见仿佛既熟悉又陌生。
他心里不由得感叹,这确是他到现在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屋舍了。不但好看,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庄严。
木门没合拢。秦随愈抿嘴犹豫片刻,随即下定决心,仰头推门迈步进入私塾之中。
置身于此,他感受到一股安静祥和的气息围绕在自己身边,身心像是被漂洗了一番。除了这里之外,这种感觉他只在山林之间体会过。
在这方天地之间,没有复杂的纷扰。脚下是铺砌整齐的石砖,这些石砖紧挨着组合成了一个大的庭院,庭院中种着两排绿色植物,四周廊檐环绕,回廊转角处的墙洞通向各处房舍。房舍整齐地分布在庭院四周。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井井有条,规规矩矩。
文雅,整洁,干净。
他微微勾起嘴角,心下已是了然——难怪何卢青那天刚进私塾回来就把这地方夸得天花乱坠。
好自然是好的,但秦随愈总觉得少些了什么。至于到底少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或许,他现在看到的这些只给人一种浮于表面的感觉。
在他走进来之后,读书声便归于沉寂了。这时,从屋舍中隐约传来小小的喧闹声,由小及大,慢慢朝他这边涌来。
学童们下课了。
秦随愈不由细想便转身离去。
他还是回到了放镰刀的那处墙角。
私塾那种地方去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去第二次。
秦随愈随意抓住一把草叶,再用镰刀利落地割断放在一旁。草比庄稼更容易收割,尤其是牛喜欢吃的那种。
不消多时,这处墙角的草已经快被他割得差不多了。
秦随愈熟练地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长的麻绳,将草堆捆好。结还未扎紧,一道刺耳的声音从高墙内传出。
又来。
秦随愈只感觉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水一般越积越多,其余之事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高墙内外,便已是泾渭分明了。
“你还敢还手?把书借给我看看怎么了?”
这声音不但刺耳还很恶劣,听着让人不快。此时偏偏还有个来帮腔的——
“这么小气,难怪私塾里没人跟你玩!”
“现在书在我手里,有本事你倒是拿回去呀?”
结已捆好,秦随愈将理好的草堆拎在手上,准备回家去。
“把书还我!我要告诉学究!”
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像风一样不由分说地吹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停住脚步,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
“就知道告状!告状精!”
紧接着又是一阵推推搡搡的动静,伴着轻微的啜泣。
秦随愈立即将草堆丢在原地,赶去私塾的正门。
木门没有打开。
秦随愈就站在那儿,心里的小火苗越烧越旺,正焦急地炙烤着他。
他嘴角下沉的厉害,脸上笼罩着阴冷之气。
当真是一扇破门!他心中兀自骂道。
秦随愈家院内,牛棚不远处——
棚里的母牛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醒。它仰头就见一个草堆被人甩进了棚中,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它身旁。
草堆的结都没解开。
母牛缓缓扭头将鼻尖靠近草堆嗅了嗅,又把头缩回来。
都说动物最通人性。母牛甩着尾巴往里站着,并没有看秦随愈。
可能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与牛棚阴凉的环境完美地结合了,使周围的温度又低了一些。
秦随愈脸色不大好看,眼眸中似是溢出一丝冷气。他将手里的镰刀放回木栏外。
爱吃不吃。
他转头就往外走。
待秦随愈走出这片区域,母牛才向草堆挨近了一些。
柳春香不知道在屋内忙些什么,秦随愈只管走进自己的卧房,将房门紧闭。
他在家中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已是难得了,虽然这在村中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房间内只有一扇正对着菜园的小窗,窗户开口小且不朝阳,将房门合拢之后房内更显阴暗。
房间里的摆设也很是简单,不过是四样东西——木床,烛灯,木桌和一把椅子。木床没有纱帐,桌椅也是秦向祖为他进私塾而特意准备的。
秦随愈将草鞋脱下随意地放在一旁,他光脚踩在地上——路走多了鞋子自然硌脚。他坐上椅子,把桌上仅有的一本书拿起翻开。
秦随愈翻书无异于公开处刑,书上的字他能认的不多。他只知道这是一本志怪小说而已。
他并不在意自己能认识多少字。或许他生来就不是读书的这块料。
秦随愈随意地翻看着,又接着从第一页开始翻起。书的第一页没有印刷的字迹,只有手写的“何卢青”三个字,该页最下角还有一行小字。
字写得不是很好看,但很工整。可以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有认真地想把字写好。
秦随愈把书拿近了一些,方才看清那一行小字写的是——借书必还。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要是他早些看到这几个字也不至于三年还没还书啊。偏偏他翻书翻了好几遍都没看见,偏偏这几个字他全都认得。
小气......
告状精......
秦随愈冷哼一声。令人作呕的声音又回荡在他脑海中,如果不是他意外听见墙内传出的声音,他竟不知道私塾中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人存在。
圣贤书果然也不是万能的,猪狗总是如此难以教化。
思及此处,他抿唇冷脸。手里的书还在被他不停地翻阅,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他的心绪也越纠越紧。
秦随愈转念又想起了何卢青。
他怎么不跑?只是傻傻站在那里。就像以前遇见土匪那时候一样。
但刚才的情形与那次又不同。那次,何卢青不是一个人......
秦随愈原本不想理会这些事。但这次,他不能袖手旁观。
现在离私塾下学还有一段时间,秦随愈依旧是坐在房内无聊翻书。他在心里掐准时间,待何卢青下学后去问问情况。
时间过得很慢,至少这次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天色已入黄昏,秦随愈拿着书出了门。柳春香听见动静便走出灶房张望,屋内却早已不见秦随愈的人影了。
秦随愈没有守在私塾门口,而是直接往何卢青家中赶去。路上还有其他背着小布包的学童结伴回家,其中有一些人在他眼中是生面孔。
他收回视线只顾着走路,是熟悉还是陌生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远远看见何卢青家的房屋脚步便又加快了几分。
经过几年前的翻墙一事之后,何卢青的父母对秦随愈也是颇为熟识了。他进何卢青家就跟进自己家一样自然。
何卢青在卧房内,房门并未关上。秦随愈站定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进房中,他把脚步放的很轻。
坐在床边缘一脸沉郁神色的人正是何卢青。由于秦随愈的动作很轻,何卢青并未抬头,应该是尚未发现秦随愈的存在。
何卢青脸色不同以往,经常带笑的嘴角也下垂着。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哀怨。本来采光很好的窗户通通都被紧闭,只有打开的房门还能透进些许光亮。置身于这一方阴暗的空间,他就像一个受难人寻得了短暂容身之地。
学什么不好偏学这个。秦随愈有些无奈。
回想以前何卢青曾问过他心情不好时该怎么办,秦随愈答道——把门窗都关紧,自己待在房里静一静就好了。秦随愈记得那时何卢青听得很认真,还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一看,他还真是学得有模有样。
秦随愈缓缓走到何卢青面前,房门外照进来的光线被他的身形阻挡,一片阴影笼罩在何卢青身上。这时,何卢青才察觉到了变化。他抬头看向对面,眼中的疑虑由浓转淡直至消失。
“秦哥......”
“不见光的感觉很好?”
“......”
秦随愈把书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目光却撇见桌上的小布包上印着的半边鞋印,而且鞋印还不止一个。
他的眼眸又泛起了寒意——
简直是欺人太甚。
何卢青看着秦随愈把书放在桌上,似乎明白了他的来意。
仅有的期待又转变成失望。何卢青眼中的淡淡光亮终究还是消沉下去。他依旧是嘴角下沉,不发一言。
两个人都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有时候话语就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但它在这样的时刻却显得稀缺至极。何卢青心里有千万个这样的东西想要吐露而出,但都被沉重的巨石压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以前,现在。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不会开口说话的人。
秦随愈随手拉过一个板凳坐了上去。他正对着何卢青,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只是默默端详着何卢青的脸色。
他知道对面这人有着一种很容易吃哑巴亏的性格。
良久,对面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秦随愈心里明白指望何卢青自己开口是不大可能了。
毕竟,这也不算是小事。
他心里或许明白,此时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独悲者,而仿佛是在凝视着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已经开始蒙尘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