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馆的日子,永远浸在脂粉与酒香里。
自从棠梨成了头牌,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
这样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早已被锦衣玉食冲刷得模糊不清。偶尔午夜惊醒时,他也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想——
我怎会落到那般田地?
“公子,有客到。”小厮在门外轻声禀报。
棠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早就不必亲自迎客了。
可等了半晌,门外却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他不耐烦地蹙眉。
珠帘忽然被掀开。
女子执一柄折扇,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袭罗裙,腰间缀着明珠,通身的贵气,哪还有半分当年的狼狈?
棠梨愣愣看着眼前的女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眼睛竟还如之前那般清亮,像是从未被这浊世浸染过分毫。
“棠梨?”女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炸得他心口发烫。
她微微偏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是你!”
是我,原来你记得,赵彤。
原来我一直记得她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棠梨心中懊恼。
“没想到多年不来,绵阳城南风馆中,还有旧人尚在。”
棠梨扯出个熟练的笑:“你这是?”
“出去闯荡了几年。”赵彤随意地挨着棠梨坐下,“攒了些家财。”
太近了。
棠梨不自觉地绷紧脊背,那些游刃有余的风月手段突然失了效,他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连呼吸都乱了节拍,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夜。
“他走了吗?”
赵彤问得随意,可棠梨却看见她指节紧紧攥着扇骨。
她不知道?
帕子在掌心绞成死结,棠梨忽然觉得荒唐,那个被她放在心尖上多年的人,早在几年前……
“或许……”他望着她眼中摇曳的希冀,那光芒和当年一般无二,“是走了吧。”
“这样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自嘲般笑了笑:“他从前一直想要离开这里,是我耽搁他了。”
但很快,赵彤重新抬头,目光灼灼地望进棠梨眼底:“你呢?你愿意跟我离开这吗?”
有那么一瞬间,棠梨几乎要脱口而出——
好。
可就在他晃神的刹那,赵彤已经继续道:“以我养子的身份。”她语气平静,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带你去京城,那里不会有人认得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养子?
棠梨发神,赵彤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养子么?”,棠梨自语。
赵桐听到还以为棠梨在问自己,于是接着说:“是,养子。我如今应该也不会再娶了,我们年岁相差也甚大,以养子的身份对你日后也方便。”
“我在这儿挺好的。”他听见自己用最柔顺的语调说:“还是不了。”
赵彤沉默片刻,“好。”
她站起身,低身像个长辈一样摸了摸棠梨的头,“我还会在这里呆几月,若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告诉我。”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主意呢。
棠梨笑着点头,没有答话。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彤夜夜包下棠梨的厢房,却只是隔着屏风听曲。
棠梨知道他的意思,但并未说什么。
突然有一天,赵彤携着位锦衣女子踏入南风馆,那女子眉目如刀,是赵彤的挚友。
林悦的出手更是阔绰,一时间,棠梨的风头更甚。
好景不长,初秋的暴雨夜里,林悦浑身酒气撞进门来,靴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我爹娘……”她攥碎手中瓷杯,碎瓷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死在流匪手里了。”
棠梨乖顺地伏在她膝头,任她将眼泪砸在自己颈间。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分寸,递酒时指尖要抖三分,安慰时声线要带一丝哽咽,连帕子上熏的香都是能安神的白檀。
当赵彤听闻好友变故风尘仆仆从北疆赶回时,林悦已重新振作起来了。
只是她看向棠梨的眼神变了,那里面翻滚着赵彤最熟悉的东西。
女人呐,总是那么容易爱上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人,别人对她一点好,她就会还别人千百万般。
“我会娶你,做正君。”
南风馆恭贺的人此起彼伏地围着棠梨,等到人群全部散去的时候,棠梨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妆台前,面容毫无波澜,好似一切跟他没有关系。
正君之位啊。
南风馆应该会有许多人都羡慕他吧,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啊。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那里擦拭地板。
男孩约莫十来岁,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公子……是不开心吗?”男孩怯生生地开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逾矩,慌忙伏地磕头,“奴、奴该死……”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的房内格外清晰。
棠梨望着他颤抖的脊背,不知道想起什么,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话一出口,连棠梨自己都怔住了。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男孩猛地抬头,脏污的小脸上眼睛瞪得极大,迸发出惊人的光彩:“愿意的!愿意!谢谢公子!谢谢公子……”他语无伦次地又要磕头,却被棠梨抬手抵住了额头。
“叫什么名字?”
“昊、昊儿……”男孩结结巴巴地回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不是耗子的耗子,日天昊。”
“识字?”
“嗯。”
“很好。”
大婚时,赵彤抚掌而笑,眼里盛满欣慰。
她甚至亲手为棠梨理了理喜服衣领,像个真正的长辈般叮嘱:“你们两个要好好的。”
原本这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郎君,你可知,彤彤定亲了!”林悦举着封信,兴冲冲闯进房间。
棠梨看着那封信发神,林悦还以为他是高兴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棠梨的心中早就已经被阴暗侵蚀。
“是哪家的……小郎?”他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
“未提到,说是回京路上遇到的,这缘分来了……”林悦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全然未觉棠梨眼底翻涌的黑潮。
铜镜映出他扭曲的倒影,胭脂染就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咒骂:
贱人!
哪个小贱货勾引的她?
很快他便知道了,赵彤邀请两人去京城参加她的婚礼。
那天棠梨远远便看见了那个赵彤身边的男人,她是那样体贴,和棠梨想的一样。
但那个男人呢,棠梨原以为他会有几分像从前的男子,漂亮、精致,可并没有,他的相貌平庸得令人发笑,甚至连棠梨最擅长的温顺柔情都没有。
凭什么?
前院的喜庆让他心烦,他转身走向后院,却在闲逛至假山后听见了压抑的争执声。
“我若是不同意和那人合作,你…你还能活吗?”林悦的声音发颤。
棠梨屏住呼吸,透过石缝望去。
赵彤背对着他,“林悦。”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你——”林悦猛地抓住赵彤的手腕,却在触及她眼神的瞬间颓然松开,“……我知道了,但至少让我……。”
两人的争执还在继续,棠梨在假山后听了很久,等到清楚事情的因果后,悄悄后退,转身穿过回廊。
人群中,一眼便能认出来那位大人。
“大人。”棠梨径直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奴有一事相求。”
那位大人挑了挑眉,示意侍卫退下。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男子,忽然笑了:“南风馆的棠梨公子,你想要什么?”
棠梨抬起头,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我想要她活。”
棠梨感觉到这位大人视线的停留,他静静地等着,他相信他会是这位最好的选择。
四周的喜乐声忽然变得很远。
那位大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有趣。”他俯下身,气息笼罩下来,“若你成功了,她自然会活。”
“还会活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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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宋千兴奋地说:“蓁姐,这下证据确凿,看那棠梨还怎么狡辩。”
宋蓁摇头,“你以为棠梨是幕后操纵的人吗?”
宋千的笑僵在脸上:“不、不是他吗?”
“恐怕他只是一把刀。”
“能在官府地牢里随意关押活人而不被察觉,必然有官府内部之人接应。”她声音低沉,“若只是寻常官吏插手,在绵阳城暗中建一座慈幼居倒也不难,但——”
“能将事情办得如此光明正大,连刑狱都为其遮掩……”宋蓁冥思道:“这靠山,怕是不简单。”
“若不是朝中高官,便是……”她最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宋千也没有继续问了。
公堂下,宋蓁看着堂下对罪行供认不讳的棠梨,又用余光审视着旁边一脸笑意的县令。
这怕都是商量好了。
“你都认?”宋蓁的声音喜怒不变。
棠梨抬起头,“我都认,林悦是我虐伤,慈幼居的孤儿是我有所隐瞒,那些女子也是我买通衙差后关进地牢的。”
果然。
“你一人?”
听到宋蓁提问,县令在一旁擦了擦额角的汗,赔笑道:“大人,这案子……”
宋蓁一个眼风扫过去,县令立刻噤了声。
她重新看向棠梨:“你一人所为?”
“不,我顾了许多打手,牛昊的妻主就是其中一个,我将牛昊给她,她答应做我的打手。”
“原因。”
棠梨低头,“没有原因。”
宋蓁盯着棠梨道:“凡事皆有因。”
宋蓁忽然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距离棠梨三步之遥处停住。
“看着我。”她声音很轻,却不容抗拒,“再说一次,没有原因?”
棠梨缓缓抬头,他眼底跳动,竟映出几分孩童般的纯真:“大人想要什么原因?”说罢他笑道:“是为财,为色,还是……”
“今日之事,也是你安排的?”
棠梨跪在堂下,看着宋蓁,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是。”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像刀子般扎进宋蓁耳中。
“你既在牢中,又如何让人将张璇送出?”
棠梨歪了歪头,像是在思索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那是我早就安排好的,我们只绑孤女——”
听到棠梨浑然不在意,丝毫不觉愧疚的语气,宋蓁的心一沉再沉。
“够了!”
宋蓁的这声怒吼,将堂上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宋千。
站在一旁的宋千下意识后退半步,他从未见过阿姐眼中这样愤怒,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斩下棠梨的脑袋。
棠梨根本不在乎,那些女子的命,那些被碾碎的人生,在他眼里,不过如同蚂蚁。
堂下衙役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只有棠梨依旧挺直脊背,甚至带着几分傲慢的神色望向盛怒中的宋蓁。
“把他带下去”宋蓁深吸一口气,“择日再审。”
这个决定让满堂哗然。
县令慌忙上前,“大人!此等重犯应当立即…”
“县令大人。”宋蓁缓缓转头,声音轻得可怕,“是在教本官断案?”
县令被这眼神钉在原地,额角冷汗直冒:“哎…下官…下官不敢。”
“退堂!”
随着惊堂木最后一声重响,宋蓁拂袖而去。
宋千快步跟上,在回廊拐角处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姐…”
“去查棠梨在南风馆认识的人。”宋蓁突然停步,脸上投下诡谲的光影,“不,去查林悦,林悦之前在和谁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