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啦!吃饭啦!恩人们快尝尝!”周大叔热情地招呼着,将汤盆放在石桌中央,小豆子也乖巧地帮忙摆放碗筷。
石桌不大,众人围坐,略显拥挤,却充满了暖融融的烟火气,韶音体贴地将一碗米饭和一碟青菜推到黎姳面前。黎姳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瞥了一眼面前的粗瓷碗筷,又看了看自己两只只被绷带缠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无比自然地端走了黎姳面前那碗堆得冒尖的米饭。
黎姳微微一怔,抬眼看去。
纥骨颜不知何时已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手里正拿着她的碗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拿起她的勺子,舀起一勺热气腾腾、浸透了鲜美鱼汤的米饭,又仔细地夹了一小块煎得金黄酥脆的豆腐,稳稳地放在饭上。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那一勺饭菜送到了黎姳唇边。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或尴尬,仿佛天经地义。
小院里的空气再次凝滞了一瞬。
周大叔端着饭碗,有些发愣,韶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低头抿唇,陈晏挑了下眉,饶有兴味地看着而陈九卿则神色如常,仿佛没看见。
关书珏的小嘴又张成了“O”型,这次陈晏忘了捂。
黎姳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看着唇边那近在咫尺还散发着食物热气和香味的勺子,再看看纥骨颜那张近在咫尺且毫无波澜的脸,只觉得一股荒谬的热气猛地冲上脸颊。
“你……”她刚想冷声呵斥。
你是真想害我!!!
纥骨颜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她的怒意,手腕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他甚至极其自然地微微低头,对着勺子上的饭菜,轻轻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饭粒,也拂过黎姳紧抿的唇线。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地回视着她,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吃。
那眼神太过坦然,太过平静,仿佛在说:要么接受,要么不吃,你自己选。
他知道黎姳嘴馋,
可恶!!!
她极其缓慢地张开了紧抿的唇。
纥骨颜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手腕稳稳向前一送。
温热的、浸满鱼汤鲜香的米饭,夹杂着煎豆腐特有的焦香和软嫩,瞬间充盈了口腔。味道出乎意料地好。
黎姳两只缠着绷带的手兴奋的托着腮,像个跳着舞的小猫,
超好吃!!!
纥骨颜一脸不可置信:有这么好吃么?
他收回勺子,又极其自然地舀起一勺,再次细心地吹了吹,然后稳稳递到她唇边,动作重复,流畅无比。
“咳,”陈九卿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他率先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朗声道,“来,周大叔,辛苦您了!我们以饭代酒,敬您和小豆子!祝日后平安顺遂!”
“对对对!敬大叔!”韶音立刻笑着附和,端起碗。
“敬大叔!豆腐真好吃!”关书珏也赶紧捧起自己的小碗,声音清脆。
“多谢款待!”陈晏也笑着举碗。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该我敬恩人们!”周大叔慌忙站起来,粗糙的大手捧起碗,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平安顺遂!大家都平安顺遂!”
几只粗瓷碗,盛着热气腾腾的米饭或奶白的鱼汤,在石桌上空轻轻碰到了一起,发出几声清脆而温暖的“叮当”声。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碗沿,也柔和了每个人的眉眼。
纥骨颜也停下了喂饭的动作,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碗,隔着袅袅白雾,与众人一起轻轻一碰。
黎姳看着自己面前空了的碗,又看看纥骨颜那只刚刚放下、还沾着一点油渍的碗。她沉默着,没有去碰自己的碗。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正为她仔细剔着鱼刺的手指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小院外,玉京城的暮色正悄然四合,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嚣,石桌上,饭菜的热气与香气交织盘旋,渐渐融入了这片寻常的烟火人间。
……
摘星楼。
南纪国都玉京城的最高处,孤悬于尘嚣之上,仿佛伸手便能触及星辰,楼内不见奢华陈设,只有无尽高耸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层层叠叠,直抵穹顶。
一个穿着金缕长袍的男子背对着入口,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
脚步声清脆稳定的自身后传来,方归辞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并未回头,“贵客踏夜而来……所为何事?”
黎姳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随之而来的便是羽剑出鞘的脆响,
黎姳疾若闪电走来,周身黑气瞬时浓如烟墨。
红芒羽剑乍时分解,九块似羽翎的金镖破空而出,习习生风,似流星窜于黎姳所过之处。
还未等方归辞转身,
一晃神的功夫,黎姳便立在了这位相师面前。
“你不能杀我。”方归辞的声音一抖,“只有我才知道命符解析簿的下落。”
没想到黎姳一阵发笑:“但你有个儿子啊。”
听罢,方归辞脸色煞白。
他的儿子不久前已经将解析簿双手奉上,
黎姳觉得可笑极了,怎么会有人做人能失败到这个地步,连亲生儿子都恨他。
“老东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摘星楼,“活了这么久,该下地狱了。”
声音拉的很长,语调寒凉,凉的彻骨,凉的毛骨悚然。
方归辞浑身颤抖地看着隐藏在暗处的人影,求道:“只求你不要牵连到他,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殃及到下一代。”
“再说吧,因为他这次杀父有功。”
话音一落,厉风拂面,“嗖!”的锐声揉进风里,一剑封喉,竟这般响脆。
方归辞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喷血的喉咙,嘴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黎姳就站在一步之外,冷漠地看着他濒死的挣扎。
她微微俯身,“看见了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害怕么?”
她没有等待任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害怕……就对了。”
黎姳直起身,目光甚至没有在尸体上多停留一秒,就在她转身时,脚步却蓦地顿住。
入口处,不知何时,一个高挑的身影立在那。
纥骨颜平静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黎姳的身影,映照出她身后倒在血泊中的方归辞,
他就站在那里,没有上前,没有阻拦,甚至脸上都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她为何而来,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无权阻止。
最终,黎姳率先移开了目光,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
丌官府邸深处,一处高耸的飞檐之上。
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无声坠落。
南纪玉京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雨。
雨幕笼罩着这座深宅大院,将轮廓晕染的一片灰蒙,雨水顺着琉璃瓦沟槽汇聚,噼啪砸落在下方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丌官岄独自一人坐在湿滑的飞檐顶端,白发被雨水浸透,雨水顺着他佝偻的脊背线条不断流淌,异常冷静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帘,毫无情绪地俯视着下方庭院里被迫转移到抄手游廊下避雨的一群孩童。
那群孩子衣着光鲜,在廊下橘黄色的灯笼光晕里显得格外跳脱。雨水带来的凉意似乎更激发了孩子们的玩性,为首的男孩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带着一股灵动的机敏,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引得其他孩子阵阵哄笑和推搡。
他叫丌官楚。
丌官岄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叫丌官楚的男孩身上。
据他后来查到的线索,这个名义上班淑国公寄养在名下的孩子,实则出身早已没落且人丁凋零的五房。他的生身父母,去年“意外”病故,死因蹊跷,多半是卷入了这深宅大院不见血的倾轧之中,被这无情的雨彻底冲刷掩盖。
而五房的祖上……
是纪渊和丌官蝶。
他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八百两。”一个清冷的声音,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自身旁响起。
黎姳撑着伞在他身边坐下,“我替你杀了他们,八百两一笔勾销,如何?”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幕。
丌官岄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下方的丌官楚似乎讲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声音清脆地拔高了几分,穿透了雨声的阻隔,清晰地传到了屋檐之上:“……真的!昨天在花园假山后面,我碰到一个头发白了好多的大哥哥,他坐在石头上,看起来……嗯,有点难过。我就把我的糖葫芦分给他一颗。”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嘲笑道:“白头发?那肯定是个怪人,说不定是妖怪变的,楚弟你胆子真大!”
“才不是怪人呢!”丌官楚立刻反驳,小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认真和执拗,“他长得可好看了,就是……就是眼神空空的,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把糖葫芦给他,他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去了,他还对我……嗯,好像是笑了一下?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坏人,我还想再找他玩呢!”
丌官楚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期待,没有丝毫的恐惧或嫌恶,只有对一个“看起来难过”的陌生人的好奇。
“他们……”他顿了顿,目光从丌官楚身上移开,“不值这些钱。”
黎姳指尖微动,侧目看向身旁的丌官岄。
离世之人死前那句:“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像一句诅咒,对亲近之人、爱她之人最恶毒的诅咒。
因为自那以后,他身体里便住着两个灵魂,他便不再是他,不再为自己而活。
黎姳:“钟南如何了?”
丌官岄:“它倒还好,被关在水牢。”
“他托我给你带话,说害死仓伏的另有其人,他从仓伏口中得知,仓伏化成树妖是出自他兄弟之手,好像叫……良时,良时其实并非普通人,日后见到他烦请您给他几巴掌,钟南说他已经无法替您报仇了,只能您亲自动手,非常惋惜。”
黎姳苦笑,抓住关键点:“是替我报仇还是替仓伏报仇?”
丌官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提醒道:“主公你也要注意一下,主君知道你私自逃跑的消息了,只要你半年内练功没练出成效,他便会罚你。”
黎姳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沉默一瞬,她突然开口:“诶,帮我个忙。”
“扮一下我爹。”
丌官岄一愣。
……
雨停后,周大叔那飘着豆香的小院里。
“颂孤州?”陈九卿看着手中亓官氏派人送来的、盖着家主印鉴的简略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乾坤道人在颂孤州的隐居地点,眉头紧锁,满是疑惑。“他们……竟然主动告知了?还附上了地图?”这转变太过突兀,与昨日在子母界那剑拔弩张,不惜撕破脸皮威胁他们的态度判若云泥。
关书珏叼着一块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豆腐,小脸被烫得皱成一团,含糊不清地说:“好奇怪哦,昨天还凶巴巴的,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
韶音沉吟道:“信中说是感念我们先祖在天之灵庇佑,又觉我等维护正道不易,故而……”她念着亓官氏送信使者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列祖列宗显灵?”一直靠在院墙边阴影里闭目养神的黎姳,闻言缓缓睁开眼,唇角忍不住上扬,她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沉默的纥骨颜。
纥骨颜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那双眼眸了然之色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心道昨夜祠堂那场“祖宗显灵”的闹剧,这种行事风格除了眼前这位“黎小姐”,还能有谁?
“无论如何,”陈晏正色道,“既然知道了地点,元满师弟的伤势也已稳定,慕氏那边在颂孤州的求援信也催得急,我们便尽快启程。先去颂孤州寻乾坤道人,请他出手铸器,同时打探苍玉的消息,修复乾坤尺,再去助慕氏一臂之力。”
众人点头,开始商议具体行程。
就在这时,黎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我也去颂孤州。”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她。
黎姳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