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季节长跑的感觉并不好受。
太阳是温的，风是冷的，不温不冷的气息汇聚着涌进喉咙和呼吸道，灌得五脏六腑乃至下半身都真切地发疼。
一千米，很遥远的两个半圈——池淮穆喘着气，慢悠悠地再一次跨过起跑线。
还有最后半圈。
脑袋挺疼的，刺耳的风声刮过，只让人感到疲乏和无力。腿几乎不受他的控制，单凭着毅力和必胜的决心，一步一步地迈出去。
他超过了最后一个人，跑在了最前面。
刚刚齐头并进的同学很多早已偏航，更有甚者采取了十分摆烂的态度，已经开始散起步来。见池淮穆超了他们也不着急，反倒在他身后嬉皮笑脸地喊加油。
哦。是啊。
最初那个被他视为对手的人，现在也看不见身影了。
池淮穆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终点面前。几个好友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心里的欢喜却早已通过脸上的表情浮现而出。
灌了铅的腿最后一次用力地抬起。随后，他踩上了终点线。
“好！第一名！”风予卿欢快地摁下秒表，毫不吝啬地夸奖，“不错不错！比运动会还进步了一点点！”
池淮穆甚至没有力气给风予卿一个微笑。
胃部的疼痛很明显，在他停下之后也没有缓解，反而痛得更厉害。他捂着那块发疼的地方，疲惫地往人群里丢了两个目光，终于寻觅到了温锦年的身影。
他身上挂着衣服，样子很乖，正边说着“对不起”边挤开人群朝池淮穆走过来。见人看着自己，他急忙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几步冲到了对方的面前。
“抱歉……来晚了，我刚刚去泡了葡萄糖水，”温锦年认真地仰头，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但是我一直在看的！你特别厉害！”
池淮穆垂眸看着他，半晌，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算是笑容的笑容。
“……你，”温锦年眨着眼睛，见着人半天不言语，忽然有点无措起来，“是不舒服吗？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诶！”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用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肩膀，连带着脑袋一起低下来，埋在了他的肩头。
温锦年僵在原地。
指尖缩进掌心握成拳，半晌后又不自然地伸展。薰衣草的香味和不属于太阳的炙热迫使着他的身体升温，令他的脊背一片酥麻，大脑几乎成了空白。
他在，拥抱自己。
如此明确的念头蹦出来，却让温锦年的心跳更快了一拍。
落在后面的同学一个一个跟了上来。直到那些走路的人都快越过了终点线，温锦年才想起来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
“……池同学，”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子有点像木偶，“你怎么了？”
肩膀上的脑袋很不听话地蹭了两下。就在温锦年感觉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被蹭得烧起来的时候，对方终于缓声开口：“胃有点痛。”
噢。胃痛。
……
胃痛？！
温锦年简直要被迟钝的自己给气晕了：“你胃痛？要不要我带你去医务室看一下？这种东西不能拖……”
“不用，”他说着，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似乎把温锦年抱得更紧了一些，“你让我靠一下。”
“…”温锦年妥协地把手臂搭上去，完成一个笨拙的回抱，“那我们去旁边坐着，好不好？”
池淮穆没说话，但默许了他的决定。
他们坐的地方旁边就放着水杯，登记完了成绩的同学纷纷过来，拿着水杯慰藉自己可怜的喉咙。
当然，其中也有那名新来的转学生。
詹天纵出现得很不是时候，正好是池淮穆被翻江倒海的胃折磨得十分烦躁的时刻。他靠在温锦年肩膀上看着他走过来，毫不怀疑自己如果不是身体原因，能跳起来给他一拳。
“温同学？”果不其然，他拿着水杯，十分自然地走过来搭话，“你们坐在这里干什么？”
身旁人进行答复：“池同学不舒服，我和老师说了，陪他在这里休息一下。”
陪自己。
这个字眼，用得池淮穆心里很舒服。
“啊……那好，不打扰池同学休息，”詹天纵拧上水杯，淡淡地告别，“我先走了。”
温锦年抬起手和对方告别。等人走远，他又重新回过头，一脸关心道：“你要不要喝点葡萄糖水？”
池淮穆收起刚刚的一脸戾气，偏过脸来时，已经有了点很浅的笑：“喝。”
心情终于有了点雨过天晴的愉悦。
他捏着温锦年的保温杯，一边小口地抿着葡萄糖水，一边在心里难得地得意。
——这一次，无论是从哪个方面，他都胜过了那个他讨厌的人。
——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照往常的安排，温锦年都会和池淮穆他们一起去食堂，再回教室开始晚自习。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因为在临近下课之际，他收到了林韵秋的通知，要他放学后先来办公室一趟。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温锦年记得，林韵秋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他。
这些事情，变成梦魇，夜夜纠缠着他，让他难以甩掉它们的阴影。
“……小年？小年？”
温锦年猛然回神，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烦恼：“要不然就算了？感觉你的状态不是很好……”
“…嗯？”他呆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没有，我挺好的……呃，也挺方便。”
风予卿不知道，对温锦年而言，早一点知道一些事情，或许比蒙在鼓里更好。
“啊，那就好！”她长舒了一口气，“应该快下课了……先准备一下吧？”
温锦年点点头，蹲下身把水杯塞进书包，单只手把它拎起来：“你们先去食堂吧？等会菜都凉了就不好吃了。”
池淮穆靠在旁边假寐，等到胃部的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殆尽，这才睁开眼：“我帮你带饭回来吧。要吃什么？”
“…都可以，”思来想去，温锦年还是决定少跑一趟。于是他回过身，给对方一个明媚的笑颜，“辛苦池同学，刚刚休息完就得帮我跑食堂。”
池淮穆看着他的脸，最后近乎无奈地笑了一下，走上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油嘴滑舌。”他轻轻地责备。
开玩笑的语气，温锦年自然没放在心上。他心情极好地朝对方做了个类似鬼脸的表情，还没等人再说点什么，就转过身，踩着下课的铃声奔向了教学楼。
风声刮过耳畔，刚刚跑完八百的腿部酸软，这些却都没有减慢温锦年的速度。
奔跑，奔跑，一路向前。
他抓着手里沉重的书包，在停下大喘气的瞬间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自在的感觉了。
——和朋友无忧无虑地玩闹，再来一次什么都不用想的长跑。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学生们都去食堂了，教学楼空无一人，只剩温锦年拖沓的脚步声。他扶着楼梯扶手艰难地爬上去，终于在五分钟后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
“报告！”
“温同学？请进。”
林韵秋的脸色比上一次来要好一些，看来这次不是什么很坏的消息。想到这里，温锦年不禁放松下来，让自己整个人靠在了林韵秋递来的靠背椅上。
“最近怎么样？”女人捧着水杯坐在办公椅上，满脸关心的表情，“听池同学说，你似乎经常失眠？”
温锦年眨眼，没想到林韵秋第一句话会问这个：“…嗯，是有点。”
“是什么原因？有去看心理医生吗？好像说有的时候梦境会受心理影响……”
“…看过，”他垂下头，默默看自己的脚尖，“没有用……医生说我心理很正常，但我还是失眠。”
林韵秋有点严肃地点点头：“这样……行，要是之后还是失眠导致上课睡觉，来和老师说，来学校心理咨询室休息休息。”
“好，谢谢老师。”
因为是饭点，所以温锦年能明显感觉到，林韵秋的说话速度在加快。
之后的五分钟里，她用最快的速度交代了黑板报的新主题和韩月蓓家长的事。
“她妈妈已经被我们送回医院了。我们看了她的病例，好像病得很严重，医院说会加强看护，”林韵秋道，“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因此影响了睡眠质量和成绩。”
温锦年乖乖点头：“谢谢老师。”
“那你先去食堂吧，别把身体饿坏了，”林韵秋摸摸他的头，“半期考接着加油。”
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天边只剩了漂亮的晚霞。
实际上，在学校的时间，温锦年很少能有时间欣赏这种风景。要么是和朋友吃饭吃晚了，要么是只记得低头做卷子，一抬头，天上早就挂了月亮。
如此火红的晚霞，是十分稀有的风景画。
于是温锦年几乎是下意识地靠在窗台，探着头看那片夺目的景色。
——今天的晚霞很漂亮。
——漂亮得他想马上把它记下来。
——要是池淮穆在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让对方迅速画一幅画，把它的美丽封存在白纸上。
“咚咚。”
就在温锦年胡思乱想的时候，敲桌子的声音拉回了他飘远的灵魂。
哇，说曹操曹操到。
他惊喜地一回头，想要捕捉那张极其熟悉的脸——
“温同学？”
来人淡淡地笑着，很安静地撇下单眼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僵硬。
是……詹天纵。
好可恶，每当温锦年感到兴奋的时候，社交这个怪物总想挡一挡他的路。
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过，到现在，温锦年还是想不明白一点——之前和自己毫无交集的对方，最近为什么找自己找得如此频繁？
“詹同学？”他努力绷着脸上的表情，想让自己露出点笑容来，却没有成功，“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嗯”了一声，将一个东西放在他的桌上：“来谢谢你。”
“谢谢……”我？
温锦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强行堵回了嘴里：“因为最近温同学帮了我很多——学习，日常生活，都是如此。”
这下他看清了。
詹天纵放在他桌上的，是一杯奶茶。看上面的logo，似乎是他和池淮穆常去的那一家。
好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甜度……”詹天纵说着，表情很诚恳，“但我希望你能收下它，这是我的心意。”
温锦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心脏却变得很不正常，砰砰乱跳个不停。
他的第六感开始发作了。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发生得好像有点太不对劲。
很突然，让温锦年没有任何准备。
包括拒绝的准备。
“那个……”他硬着头皮，咬着牙往外挤拒绝的字眼，“对不起啊……我不太喜欢这个甜度…嗯，那个…或许你可以……”
温锦年能感觉到詹天纵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他，却很不幸地在关键时刻卡了壳。
救命。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脚步声，随即“咕咚”一声，一只手很自然地伸过来，在桌子上重重地放下了塑料饭盒和一杯奶茶。
“抱歉，”那人的声音很淡，“现在的天气，他不喝冰的。”
温锦年目光闪烁。他顺着那人摁在奶茶盖的手臂往上，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双锋利又漂亮的眼睛。
它们出现得很及时。
莫名的，令人心安的感觉又回来了。
“而现在…”他听见池淮穆顺着他心里所想，冷淡又简短地继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可以带着它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