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凡是死在战场上的。

但他不后悔。

天宝一十四年，当第一片枯叶落到叶景凡的指间的时候，节度使安禄山举兵叛乱的消息传到了江南。

几月光景，安贼先夺洛阳，再破潼关，最后狼牙直指长安。这场战乱，吓破了庙堂的肝胆，亦惊起了江湖的波澜，无边战火也燃尽了盛唐最后一页华章。

叶景凡是在翌年上元节后，自愿从军北上的。

他本是贫苦孤儿，却好命的被西湖叶家收养，成了叶五庄主的开山弟子。跟着师父、师伯习武十余载，为的不过是以手中之剑，护得一方安宁。

他走的那天，西湖上罕见的飘起了雪。细细的雪糁打在脸上，有丝丝凉意。

东方渐白之时，叶景凡抱拳跟各位师父师伯做最后的拜别。前两天刚刚掉了门牙的小师弟却突然跑出，口吃不清的问他，“斯兄，你森么时候回来？”

叶景凡望了眼被雪色抹了一层萧索的山庄大院，又看了看眼前倔强的不肯流泪的小师弟，温柔的笑弯了眼睛，“等山庄再下雪的时候，我便会归来。”

说完，摸摸师弟未梳起发髻的小脑袋，便与其他同行的师兄弟一起，转身登船，辗转扬州，奔赴洛阳。

这一去，便是三年。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回头。

叶景凡仰面倒地的时候，也是有些许遗憾的。不知道今年虎跑泉酿的酒怎么样了，不知道铸剑庐内的炉火是否还常燃，也不知道小师弟是否还会半夜踢被……可无论如何，他叶景凡的乱世，终究是以他的死亡，草草收场。

所以，叶景凡没有想到他还会在战场上醒来。

他是被哭声吵醒的。

趴在他身上哭泣的孩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清醒。呜呜咽咽的不知哭了多久，有些泣不成声。小小的身形，透着凄凉，于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中，却戳进了叶景凡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自家的师弟、师妹是不是也会这样难过。可终究，他不敢细想。

思忖了如今的力气，叶景凡撑起身，想要抑制这个孩子的悲伤。不过起身的同时，叶景凡就已发现，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战场。这片土地，也不再是他守护了半生的大唐。

没有战甲与刀戟，没有双方的战旗，除了相同的尸横遍野外，与他死之前的那场战斗没有任何相通之处。

那个男孩看他醒来，却是狠狠的扑了过来，柔软的发丝磨得叶景凡的脖颈有些痒，接着便是更加猛烈的哭喊——“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男孩的这一举动让叶景凡有些无措，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抱住了这个柔软的身体，轻怕他的后背予以安慰，“嗯，我还活着。”不过也在此时，他发现自己变小了。身穿的也不再是那身由着一场恶战变得狼狈的金衫，而是一身轻便的短打。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作为一名武者，他再清楚不过。

他来不及搞清楚这是不是所谓的借尸还魂，这具身体隐约留下的记忆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过往的场景一一出现，陌生的，熟悉的，眼睛里流着血泪的女子，西湖畔携着娇妻的师父，血红的眼睛，金色的袍子，混乱的一切让叶景凡有些不确定身负轻重双剑的半世峥嵘，是否只是一场飘渺的梦。

不过他也终于想起了怀里这个孩子如此激动的缘由。

这具身体的前身路过了此地，意外的见到了这个被卷入了战火、面临险境的孩子。战场上瞬息万变，在他下意识将这男孩扑离危险的同时，惨烈的爆破从他们身后炸开。而这身体原来的主人因此不知魂断何处，叶景凡阴差阳错的顶替了他的命数。

只不过此时的叶景凡还是不知道，如今在他怀里小声抽泣的孩子到底是谁。

不过很快，一个少年的出现，化解了这个疑惑。

少年的装扮在叶景凡看来很奇怪。他未留长髻，发型短而尖锐，额头戴着刻有某种纹路的护具，背后背着的剑也并不是唯一的武器。少年也就十岁左右，却对这战场的惨状毫不吃惊，出现之后未先言语，黑色的瞳仁里满是考量和戒备。

在叶景凡看来，那个人是凭空出现的。不过这不妨碍他想把男孩护在身后的反射性动作。

不过明显，对方没有敌意，而男孩在被迫转身之后也认出了来者。

“止水哥！”男孩看到了亲人，下意识的挣脱了叶景凡的看护，跑向了那个少年。

叶景凡这时才发现，来者和这个孩子衣服上红白色块的标志他有些熟悉。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熟悉的。

那个被称之为止水的少年，把男孩抱了个满怀，却一直没有停止对叶景凡的打量。

小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偏差，外加有些丢了男子气概的赧颜，“止水哥，是他救了我。”

男孩断断续续的说着自己原本在村子里训练，但突降的大雨让他脱离了大部队，迷失了方向，以及之后不小心被掳到战场来的经过。男孩故意忽略了这片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死去的惨烈，只是一遍遍的说，是叶景凡救了他。但在止水的诱导下，也说不出叶景凡会舍身相救的原因。

其实叶景凡自己也不知道。

这具身体的记忆有些模糊。也许前身只是在这个男孩的身上看到了战乱中浮萍般的自己，也许只是一时间的善心大发，或者只是命数中的一格必然，总之，叶景凡承受了这一举动之后的恩惠——继续活着。

那个叫做止水的少年，明显对这个事实有所警惕。但看在叶景凡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后，还是询问了他家在哪里，表示可以送他回去，并择日登门道谢。

面对疑问，叶景凡摇摇头。这具身体在他母亲死亡之后，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而他母亲的嘱托，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母亲去世之前，让我去找一个叫做木叶的村子。如果方便，能不能把我送到那里，不方便也没关系。”叶景凡尽量模仿着一个小心翼翼的幼童口气。

止水和那个男孩对于叶景凡所报的地点很是惊讶，不过这也解释的通在这战乱中，为什么一个五岁的孩子会独自一人出行，为什么会走到了这里。

收回自己的失态，止水先开口介绍了自己，“我叫宇智波止水，就是木叶村的忍者。不过如今战乱，村子的排查很严格，在送你回村之前，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叶景凡心中有些酸涩，景凡二字还是他正式拜师的时候大师伯取的，是他从师门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但如今，物是人非，叶字已不再是他的姓氏，叶景凡这三个字，已不能再代表他和他的一生。

可他的生命还要继续。

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叶景凡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叫原野，旗木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