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秋妈妈的死活对当下局势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秦兰太了解这些王公大人的想法,只要秋妈妈不供出王致雍,王尚书根本懒得管她的死活。而王尚书至今没有冒险杀她,便说明他笃定了秋妈妈不会说。
自然不会。
秋妈妈与王致雍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哪一件里面没有她秋淑芳?
但凡秋妈妈脑子不发昏,都知道要咬死了不说。她拖着不认罪,或许再过段时日王尚书就将此案压下了呢?
‘好’在秦太傅去得及时,圣上也能借着故去太傅的名义将这案再拖上一拖。
百花香被围得久了,秋妈妈又被单独关押了半月有余,此时精神濒临崩溃,秦兰的那套说辞才能真吓到她。
当日去方宅,走时方大人也曾问过她一句:“此事若成,我多一条口供,张曼娘少一丝冤屈,可夫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方圆不解她为什么冒着自己夫家获罪的风险也要去见秋妈妈,那是因为世人眼中夫妻一体,柳和若犯了罪,她秦兰便成了犯官家眷,最好也是收监后被赎身。
可他们都不明白秦兰要的不是旁的,正是要叫柳和获罪!
和离不成是因为她带不走欢娘,带不走柳非丘、涂绾心,甚至很可能都带不走柔柯。这些人按律法与她的联系只有柳和,只有她柳夫人的身份。
可欢娘院里的灯还要亮几回?而她还要再被柳和锁几次?
夫大于妻,只要她一日还是柳夫人,便永远要受这样的钳制;而只要欢娘一日还是柳和的姨娘,便永远摆脱不了以色侍人的命运。
不能和离,又不能继续做柳夫人——这本是个死局。秦兰本该在这样一个死局里被困上一辈子,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关上院门,在不堪一击的桃花源幻影里自欺欺人到死。
欢娘与她也永远只能在烛火下的窗花后,隐秘地相拥。
秦兰本已屈服于这样的未来之下。她的脊梁如世间所有女子一般已被打碎,头颅也被父与夫的重锁死死摁在了地上。
可自她将欢娘带出惠水岸的那一日起,少年时的愤慨便一点一点地复苏了。十几岁的不甘心逐渐占满了她的心头。
涂绾心、张曼、妙妙......
还有欢娘——
欢娘。
秦兰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在黑暗里看她将秋妈妈押在墙边。香案上恰时有香灰落下,时间还剩下半柱香。
秦兰上前,手从袖中拿出半张纸,唤道:“秋妈妈。”
秋妈妈被这一砸砸回了几分清醒,闻言便抬头看她。
秦兰弯下身去,将手中的半页纸递给了她:“我们长话短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秦兰所求的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她既要柳夫人与柳宅众人的联系,又无法忍受柳和的存在。
她需要有人将柳和的‘白衣卿相’宣扬出去,要传到朝上诸公与圣上的耳中去。
但这人不能是她。
不能是与她有关的任何人。
秦兰与柳家后宅的所有人都要如初雪般干净,白纸似清白。
有污点的只有柳和,她绝不能给朝中诸公一点将此事推给欢娘的机会。秋妈妈便是最好的人选。
她留下了半张写了‘换浮名’的纸。
第一步是要将谣言散播出去,尚且不需要实证。但要传得沸沸扬扬,传到京中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
秦兰疾走在黑夜里。
她这辈子很少走得这样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深秋夜里的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穿过她发丝、面庞、身体。但夜风吹不凉秦兰皮肤下的灼热,她的血液滚烫,她几乎压抑不住狂跳的心脏。
她在做一件大事。
一件不得见光的大事,一件让人单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舒畅的大事!
所有人里只有欢娘发现了她的反常。
夫人走得太快了,几乎与开路的那个侍卫比肩。
欢娘此时已从亲手扼杀过去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人平静时便格外敏锐,欢娘加快步伐。
她正想开口叫住夫人,前边开路的侍卫却一个急停,压低了声音道:“来人了!”
点点火光映在了拐角的白墙上,那名侍卫急切地示意她们躲进巷尾的杂物后。
欢娘咽下了喉咙口的那声夫人,可火光越来越近,几乎就要穿过拐角,秦兰还是没有动。
妙妙她们已经躲好,侍卫急得一咬牙就要抓上秦兰肩头——
电光火石间,欢娘先一步伸出手去,用力抓住了秦兰的右手!
两双同样秀美的手相交握,侍卫松了一口气,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是情急下的一握,是女子间的一握,姨娘握住了夫人的手——仅此而已。
只有欢娘。
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不对。
像是小树顶开了头顶巨石,像是雨后初霁、天光驱散了乌云——
自此阳光照遍大地,微风吹过春草——
欢娘的手骤然收紧,她死命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拉住夫人,将人拽进了稻草堆后,弯腰蹲下,屏息。
黑夜下,草堆后,外边小巷里的火光一跳一跳。守卫打着哈欠,拖沓着步伐,夜晚窸窸窣窣。
欢娘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她的体温也要变得滚烫起来。她仔细看着秦兰,看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
今夜过后,欢娘的心里便再没有百花香。
惠水岸边的血泪从此成了过往,不再时时刻刻萦绕在她心头。那一声声她曾经充耳不闻的落水声、忽略了的求救眼神,再也不会入梦来。
她亲手推倒了不可一世的秋妈妈,杀死了过往的阴霾。她自由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欢娘自欺欺人。
火光照了过来,秦兰此时已经回过神来。本能的就是一拉,想将欢娘拉进更角落。
二人于是挨得更近——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纠缠着呼吸。
近到欢娘看不清夫人的眼,视线失焦,理智也就要离她而去。
黑暗里,交握的手变了姿势,五指穿过五指,又紧紧扣住。欢娘的呼吸变的急促起来——
不是这样的。
这和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火光彻底退去,侍卫示意她们赶快继续赶路。妙妙出现在了她们身后,似乎是在不解她们为什么不走,轻轻拍了拍欢娘的后背。
飞出去的魂归了位,欢娘眨眨眼,浑浑噩噩地起身。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罪恶感,脚底像是灌了铅。秦兰有些疑惑地看她,手上用力一拉,没拉动。
欢娘却浑身一颤,连忙松开了手。
欲望是肮脏的——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那些白花花的肉/体不知疲倦地痴缠着,看得人只想吐。
身体被穿透,肌肤被触碰,呼吸被迫的相融,还有身上压着的、那不容拒绝的重量都叫人恶心,恶心至极。
那是噩梦中的噩梦,那是世间最下贱、最腌臢的东西。不可说,更不可碰。若是碰了,人便要失了人形,成了野兽。
而她怎能对着夫人,一瞬生出这样肮脏的欲望?
*
方大人是真君子,不曾耍什么门口偷听的心眼。
在那一炷香里,他一如往常地巡视了一圈,等秦兰她们走后才回了顶楼。看着面前这扇安静的木门,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平白生出几分不安。
方圆能走到如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他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木门——
百花香的鸨母静悄悄地歪倒在了墙角。
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将木地板染成了一片深色。
方大人呼吸一滞!
他快步上前,秋妈妈尸体一旁的木凳上放着两张纸。一张上写着半首小曲,结合秦兰那夜所言,方圆很快明白过来这正是柳和的罪证。
他压下心中震惊,再去看另一张纸。字迹明显同另一张不同,歪歪斜斜,像是出自初学者或是不怎么写字的人笔下。
再看内容,果然桩桩件件都是王致雍等人犯下的罪行。只是方圆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欢喜,而是惊疑。
秦兰一行人的身影再次在他脑海中浮现,三个女子,两名侍卫里一人还留在了外边。
可四人对一人,这又是在她们走后——究竟是秦兰将人吓过了头,还是人就是她们杀的?
此时门外看守的护卫察觉到不对,一进了屋便大吃一惊:“她...她怎么死了?”
方圆看向秋妈妈的右手,她的伤口在颈部,手中有一片破瓷片。
只是忽然觉出护卫这句话的不对,回头问道:“她们走后你来过?”
“来...来过啊。”护卫道,“她那时还好好的,靠在墙边睡觉,身上绝对没有伤。”
这话勉强将方圆心中的怀疑打破,他弯腰拾起那两张纸。应该是吓过头了,他想。柳夫人爆出柳和的罪证,这不合情理。
可是那一缕疑惑始终萦绕在心头——
这房间当日早已搜了个底朝天,若说纸笔是今日备下的,那柳和的这张小曲又是藏在何处呢?
方圆环顾四周,房间里早已空空荡荡。只有那张拔步床因不方便挪动还留在原地,他快步向床的方向走去。
像是刻意迎合着他的猜想,空空荡荡的床下有着一个被撬开的木板,晃在床底的昏暗里,是个十分隐蔽的暗格。
方圆看看手中的纸,面色阴沉。
不论结果如何,他的手下死了尚且不该死的人,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叫来外头守夜的护卫:“你们当真不曾听见一点异动?”
守卫们面面相觑,领头的站了出来:“确实不曾。”他在方圆手下最久,硬着头皮问道:“大人,这...这该怎么报?”
方圆审视着他们。
今夜因秦兰要来,守夜的都是他最信重的心腹,绝不会多言。他最终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冷声道:“先报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