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事态的走向同所有人预想中的都不一样。
秦府鹤观,秦兰长大的小院。
思来想去,那日其实还有一个变数。方大人不知道,甚至欢娘也不清楚详情。
她们一行六人,真正进了百花香的却只有四个。秦兰独自一人坐在案边,此时已近黄昏,她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如此静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抬头。起身唤道:“来人,备车。”
*
“十一!”
小丫鬟远远听到这一声喊,急得顾不得什么礼仪,抓住了身后一双小手,小跑起来:“快些!”
柳非丘被她拉着跑,好险没有摔一跤。晚桃看得心急,上前就要拉开她们,却被柳非丘一个眼神止住了动作。
从前从不觉得府中的路竟这样长。一绕二折三弯,她们三人走得辛苦。
柳非丘从小就知道自己聪明,她爹是探花郎,夫人是太傅孙女,她自然也该是个文曲星下凡的。
她觉得正是因为自己这份聪明,所有人都爱她。她是爹爹和夫人怀里的囡囡,祖母口中的心肝宝贝。
可是近来府中许多事情,却叫她看不懂。
祖母爱她,可为什么还要逼着母丧里的姨娘生孙儿?
爹爹爱她,可为什么这半月多来都不曾来看她一眼?
柳非丘委屈又生气,她七岁的情绪迫切需要一个出口。
“十五!”
这次离得近了,她们看得清柔柯的后背已经渗出血来。
柳非丘清楚地感受到小丫鬟握着自己的手随之一紧,然后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棍子再次高高举起,小丫鬟终于忍不住,松开了手,跑上前去:“别打了!”
家丁将她拉开,柳非丘头一次怀念起松寿院里那些刁钻的老嬷嬷们。
她下意识想张口喊“住手”,却被身后的晚桃抓住了手,她听见她担扰提醒:“姑娘!这是老爷院里!”
于是这句话就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她知道晚桃要说什么。她是爹爹的女儿,没有立场去管爹爹院里的事。
她开始后悔,方才叫嬷嬷们去通知祖母,一是怕自己万一同他们起了冲突,祖母若知道好来捞她出去,免得受罚。
二来她是女儿,爹爹却是祖母的儿子,要压爹爹,便该寻祖母。这是很朴素的道理。
可现在真到了这院子里,看着人被打,却清醒过来。祖母会护她,却不会护柔柯。祖母从来不喜欢书房里的这些大丫鬟们,恐怕还巴不得她们被打。
所以谁既能帮她们,还会护着柔柯?答案呼之欲出,从来只有一个人能名正言顺地管这件事——
柳非丘想清楚了,连忙回头去问晚桃:“你可认识谁能出府去寻夫人?”
晚桃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她点点头,只是又皱眉:“只怕来不及。”
“你只管找人去寻。”柳非丘拿定了主意,“我自有办法拖着他们。”
见晚桃仍站在原地,她回头,小小的眉毛皱成一团:“快去!别担心我,我来前已知会了祖母身边的人,再不济也有祖母护着!”
晚桃走了。
柳非丘吸了口气,走进了院子。
她先惊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眼睛顺着棍子移到了柔柯背上,眼睛睁大,面上也带了几分害怕:“呀!她都流血了!”
府里谁不知道这是老爷唯一的血脉,老夫人的心头肉。若是真被他们吓出了好歹可怎么办?
家丁们于是犹豫起来,那棍子便落不下去。场面颇有些混乱。
书房里传来柳和的怒声:“怎么停了?接着打——”
“爹爹!”
柳非丘用力一掐手臂,撞开那些个家丁护院,眼圈一红就向里冲去:“别打了!我害怕!”
**
金乌西沉,月光渐盛。
秦兰下了马车,她来得突然,而此处不是别处,正是将来的昭庆公主府,如今的兰溪女学。
按理讲,此时已是夜中,女学中不当有人。可女学的门口却站了两个带刀侍卫,他们见了她,丝毫不惊讶,只是道:“夫人里面请。”
秦兰眼睫一颤,便知自己猜对了。可心中却并无喜悦,只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苦涩。她走进了女学的大门,才发现一路点着灯笼,仿佛此间主人早知她要来。
她孤身一人沉默地走近了经史讲堂,这回是两个宫装侍女无声替她开了门。秦兰脚步短暂的一顿,终于进了这熟悉的地方,门应声而关。
烛火幽微,只有后排居中的一个位置格外的亮。
烛光照得那人头顶金冠仿佛化作了溶金,赵徵抬眼:“老师来了。”
秦兰压下心中复杂,一揖:“殿下。”
赵徵却难得的直接,道:“老师猜到了。”
“是。”
秦兰看着这个尚未及笄的皇帝独女,道:“昨夜去的几人中,除去我家的,便只有您派来的两个亲卫。”
“他们说是护送我,却只送了去程。百花香前便推说不便,告辞了。我当时不曾细想,可秋妈妈死了,这事想来最可能就是他们。”
赵徵微微一笑:“不错。”
她这事做得可以说是毫不遮掩,几乎算得上正大光明地摆在了秦兰面前。她根本不怕叫秦兰知道秋妈妈的死同她有关系,她笃定了秦兰会替她遮掩,正如秦兰也笃定方圆不会卖了她们。
这些都不难理解,秦兰不懂的是她的动机。赵徵为什么要在这事里插上一脚呢?
她细细看着自己这个学生,索性直接问了:“为何?杀了秋妈妈于您有何益呢?”
赵徵坦荡了一晚上,现在却不直接回答。自顾自道:“我今晚本不该在这里。哪怕这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此处就是我的公主府,可偏偏现在它还不属于我。”
“父皇也好、百官也罢,他们都等着我出降。先贤曰,天子嫁女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故谓之公主。”
秦兰不解其意,却仍耐心听着。
赵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继续道:“所以贵为公主,也只有嫁人了,才算得完整。嫁人了,我的公主府才是我的公主府。”
她看向秦兰:“老师不觉得不公吗?”
秦兰不说话,不必说。
赵徵自问自答:“我觉得不公,您一定也觉得不公。谢熙文、方晓月她们迟早也会觉得不公。”
赵徵为什么要在这时说这些?
秦兰忽然一惊,她明白了,她道:“殿下想开府了。”
“哈!”
赵徵笑出了声:“老师懂我,我就知道!”
她起身,平视秦兰:“不错!我要开府——他们要我嫁人才给我公主府、属官,我却不想给自己找个什么驸马。我要做这事,偏不顺他们的意。”
“古来皇子提前开府的,皆是做出了点什么大事的。或于国有功,或于圣上有功,总之要有声望,朝中要有人。”她道,“我给自己也找了个人。”
“御史中丞,谢梧。”
秦兰睁大了眼,颇吃惊。
“人确是我派人去杀的,只是这主意却是谢梧的。”
***
此时已是午夜。
谢梧别院主屋灯火通明。
丫鬟小厮们离门离得远远的,主屋里只有两人对坐。
“口说无凭,中丞可有证据?”
谢梧好似永远是一副嘴角含笑的模样,也不恼,道:“人证物证是没有的,查案也不是我御史台的活。方大人若不信,大可放手去查王家昨夜是否派人出了府。”
方圆脸上阴晴不定。
他是不信的。
王尚书又不傻,早不杀晚不杀,做什么偏偏要昨晚杀,还做得这样明显。
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不可对人言的疑惑,昨夜是守备最松懈的一天。秋妈妈偏偏死在了昨天,他多年查案,直觉这不应该是个巧合。
若真是王尚书,他又从哪里知道昨夜柳夫人来百花香见人呢?
方圆一双眼十分锐利,问:“没有证据,中丞又是从何得知此事呢?”
“多事之秋,王尚书身处风口浪尖,御史台自然要盯得紧些。至于怎么盯的,那实在是无可奉告。”谢梧笑笑,“看家的本事,方大人可不能砸了我饭碗。”
方圆不说话,仍盯着他。
谢梧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奈:“方大人不信我,大可将我谢府也查个干净。我家是无不可对人言的,不怕您查。”
方圆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与中丞从无私交,中丞为何要将此事告知我?”
“从无私交,经此一遭,可不就是有了?”
见方圆方正的脸仍严肃着,谢梧失笑:“不过卖您个好,结个善缘罢了。方大人查案有一手,做官却还差些火候。”
“人情送到底,我托个大,同您稍讲讲。”
“说当今形势,王尚书这回就是不倒也要脱层皮。秦党又才清了个干净,朝中空虚,正是该方大人这样的才俊冒头的时候。”
“我不会是唯一一个看出这个的,不过仗着看出来的早,想着锦上添花哪及雪中送炭,如今便是顺手送炭来了。”
谢梧也不指望方圆就此能全信,他只求一个说得通、有点道理。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最适合糊弄人,叫人越想越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这样就够了,若有了这样的念头,接下来就该觉得‘说不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半信半疑就更妙了,半信半疑中若再查出点实证,那便该信个七八分了。
谢梧送方圆出了院子,心情很好,由着丫鬟上前伺候更衣洗漱,眼里的笑意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