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小诊所矗立在橙红的朝霞中,花椰菜与往常一样早早来到诊所,窗台上的铃兰在微风中摇曳,送来满室清香。
花椰菜把从家里带来的午饭放在桌上,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凳子才刚捂热,外面就已经排起了长队。
“菜医生。”一个年轻男人佝偻着身体,眼睛无波无澜,熟门熟路地拉开椅子坐在花椰菜对面。
花椰菜点点头,“茄子,你今天又来了,是胸口闷了,还是脑袋空了?”
“菜医生,救救我!我这里好空啊!我是不是要死了?!”茄子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
“淡定,淡定,静下心来。”花椰菜安抚道,“你怎么会死呢?你瞧瞧你,黑色的头发,正常的肤色,你坐在这里我看不见一丁点你背后的椅子背,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医生?”男人激动地站起来,眼睛里也有了些许光彩,“那我就放心了,我该拿些什么药呢?”
花椰菜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黑色水笔,在处方笺上潇洒落笔:小咪一只,十五分钟!
“喏,拿着。”花椰菜把药方递给茄子,“你来这么多次了,知道小咪是谁了,我就不带你过去了,你去病房找它吧。”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茄子又熟门熟路地进去了病房。
小诊所占地面积不大,只开一扇大门,屋内分为外间和里间。外间是看诊的地方,里间是病房,没有桌椅和床,地上铺满了柔软的垫子,三面墙边摆着五颜六色的三层置物架,上面都是一些猫猫用品和食物。
“小咪。”茄子没看到那只四个爪爪和耳朵尖尖都是白色的猫咪,便又喊了一声,“小咪,快来给我治病呀!”
小咪“喵呜”一声,从窗外跳上窗台,蓬松的毛发在金色日光照耀下,像一团毛茸茸的蒲公英。
它从窗台上跳到茄子身边,喵了一声,示意茄子跟着它,几步路的距离还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人有没有跟上来,昂着的小脸像是在说:“人,跟咪来,咪知道怎么治病!”
而外间已经开始了第二位病人的诊治,是一个戴着红色针织帽的女人,身形瘦削,苍白的脸上是没有血色的嘴唇和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她握着花椰菜的手,“菜医生,我睡不着,我三个晚上没有睡了!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黑洞就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它好像在动,一圈一圈地,蠕动着,扩散着,像是个没有尽头的皮,翻转又包裹,翻转又包裹,一点一点把我吞进去,直到我的头发丝也完全被吃掉!”
花椰菜拍了拍她的手背,“放轻松,南瓜女士,有我在这呢。”
花椰菜的声音很好听,既不尖锐也不浑厚,不清澈也不仙气缥缈,像是春日的阳光,温和、温暖,充满元气与生机,总能轻易地安抚人枯萎的心。
南瓜女士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仍然握着花椰菜的手,“当我完全掉进黑洞的时候,它总逼迫我思考,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存在呢?快乐到底是什么?我停不下来,我睁眼也是,闭眼也是!我好困!真的好困!我好想睡一个安稳觉!”
花椰菜翻开南瓜女士的病例,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和上上次来,南瓜女士是因为过度思考“人类存在的意义”“世界存在的意义”导致失眠,但没有要求开药,看来这次失眠尤为严重。
“南瓜女士,前两次来的时候,我告诉过您,切忌不要过度思考,这会加重您的病情,这种病情一旦在人群中扩散,实在难以控制。”
花椰菜的眼神坚定又温柔,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不要想那么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也没有任何人会怪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每当‘黑洞’出现的时候,你就深呼吸三次,什么都不要想,告诉自己,放轻松、放轻松,如果‘黑洞’继续存在,那就做一些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南瓜女士认真听着医嘱,愁眉苦脸道:“您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可是医生,我现在真的好困啊!我要怎么才能睡着呢?”
花椰菜从抽屉里掏出一门书,“这本书很见效,每一个因为失眠来这里看病的人看过之后都能睡的很香,前提是会认字。”
“我认识字。”南瓜女士接过来,只见书皮花里胡哨的,几个花体字写着:霸道厨师俏老板,狠狠爱!
南瓜女士疑惑地抬头,花椰菜故作高深莫测,“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书亦是如此,切莫小看,这里面可是集结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所有数学知识!根据流传下来的影像可以看出,此些内容乃是催眠神药!总有人睡到下课铃声响起也不肯醒,睡的那叫一个香!”
南瓜女士珍重地捧着书,认真地点点头,一副了悟的样子。
花椰菜又说:“拿着这本书,去病房找一个安静位置,看上个十几二十分钟,保准你进入梦乡。”
南瓜女士道了声谢谢就进了病房治病。
“下一位!”花椰菜冲门外喊道。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微胖,嘴角噙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花椰菜立刻正襟危坐,她好久没见脸上带笑的人了。平日在她遇见的大多数人中,每个人的表情就像被定格了似的,转头的方向、眼珠转动的弧度,都极其微小。
她知道,那些人正在“生锈”,正在被“病”腐蚀,而她作为医生却不能找到根治的药。
中年男人是第一次来,动作拘谨,就连坐在椅子上都小心翼翼。
“不必紧张。”花椰菜说。
男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医生,我刚才站在门口都听见了,我的病要比前面那两个人严重的多,您有把握治好吗?”
“具体描述下您的病情。”
男人上身前倾,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小,生怕惊动了他身上的病,“医生,我好像得了‘空’病。”
花椰菜身体向后靠了靠,方便更清楚地观察中年男人的身体状况,“我看你裸露在外的身体部位并没有任何异常,肤色正常,没有出现透明情况,难不成是从腹部开始的?”
男人指着自己脸,“医生,你看我的脸!”
花椰菜仔细观察他的脸,“面如‘菜’色,很正常啊。”
自花椰菜记事起,爸爸妈妈就告诉她,所有人的名字都是以蔬菜和粮食作物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新人类的传统,是地球上所有人默认的规则。
可是没有人见过蔬菜和粮食,更没有人吃过。
“物以稀为贵”,更何况他们从没拥有过,因此蔬菜和粮食便显得愈发珍贵,堪比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久而久之,人们也将健康的蔬菜比喻人的身体状况。
男人颓然坐下,摇摇头说:“不,近段时间我常常觉得心慌,恐惧,总感觉我的皮肤不如之前正常,颜色好像变淡了。”
男人伸出手背,“你看,我手上的皮肤是不是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了,它马上就要变透明了!我要‘空’掉了!我的灵魂要消失了!”
说着,男人不自觉染上了哭腔,用手臂挡住脸,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
花椰菜淡然地听着男人描述病情,为病人担忧的心逐渐落回原处。
“您这是典型的自己吓自己。”花椰菜说。
“什么?”男人从手臂中抬起头,不解地问,“怎么可能?我明明感觉身体不对劲,你再仔细看看我手上的皮肤。”
“自打您说起心慌恐惧,我就能断定您并没有染上‘空’病,一切只是您的心理作用罢了。”
“不可能!”
“那我问您,‘空’病的症状是什么?”
中年男人没有作任何思考,毕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回答的很快,“皮肤会一点点变透明,直到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这只是其中一点。”花椰菜说,“这最初的症状是逐渐无悲无喜无怒无忧无乐,患病的人就像枯死的树一样麻木,第二点便是逐渐透明化,皮肤、肌肉、骨骼、内脏,逐一变得透明,直至精神和灵魂消散。这是我们新人类的不治之症。”
“世人大多只知表象之症,却没有发现透明化之前,‘空’病早已潜伏在人的精神和身体里。没有情绪,更遑论恐惧和心慌,所以我诊断您并无异常,只是由焦虑引起的一系列反应,放松精神,不要过度思虑。”
中年男人安静下来,老实坐在椅子上,又不信邪地再问一遍,“真的吗医生?”
花椰菜肯定地点点头。
男人又问,“那我现在的症状怎么治好呢?”
花椰菜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笔,在纸上写上药方:大橘一只,时间至诊所下班前。
“大橘?”男人疑惑道。
“是一只胖嘟嘟的猫咪。”花椰菜起身站起来,走到里间的病房,南瓜女士抱着摊开的书已然睡熟,茄子还在和小咪一起玩耍,虽然时间早已过去十五分钟,但花椰菜并没有催他离开。
花椰菜环视房间,没有瞧见大橘的胖胖身影,便退出房间走到另一侧的窗户,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到大橘正守在小溪边吃小鱼。
长长的看到不到尽头的小溪,两边长出各种各样、各种颜色的猫咪,它们常在这里抓鱼,吃鱼,晒太阳,睡觉。
而花椰菜诊所的窗户,和大门下面专供猫猫通过的小门总是开着,如若下雨下雪,刮风闪电,猫猫们会齐刷刷进入诊所躲避,或是找人来玩。
它们很懂礼貌,进房间里从不乱抓乱挠,也从不随地大小便。“诊所可以避雨驱寒”的消息在猫猫族群里传播,作为避雨和玩耍的报酬,猫猫们自愿充当志愿者,帮助病人们治病。
花椰菜还为附近的猫猫们都取了名字,她喊的这只大橘是一只性格温顺爱撒娇的猫猫,和人类可以完美地交流互动。
大橘吃完小鱼舔了舔爪子,虽身形胖胖,但步伐轻盈,很轻易地就能跳上窗台。花椰菜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大橘,又重了呢。”
大橘喵了一声,像在抗议说自己没有胖,只是多吃了一条小鱼而已。
“这就是大橘?”中年男人眼睛里有了浅浅笑意,“真讨喜,真可爱啊。”
他从花椰菜怀里接过大橘,给大橘顺毛,这么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小可爱在怀里,感觉心情都舒畅了,当即中年男人夸赞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猫还能治病,现在感觉心情好像都变好了一点,真是妙手回春啊菜医生。”
病人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花椰菜也开心,“人嘛,平时就该多笑一笑,你看你这脸上有了笑,更加面如‘菜’色了。方才你一进屋我就瞧见你嘴角有笑意呢,快乐一点才有助于病情恢复嘛。”
“菜医生。”中年男人忽然严肃道。
花椰菜也下意识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这是?
“你现在看我嘴角还有没有笑了。”
花椰菜集中十二分精神仔细观察,男人的嘴角还是上翘的,看起来确实在笑。
他忽然又轻松起来,一笑嘴巴咧开来,“哈哈,其实我是微笑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