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或许是他那明亮的双眼过于迷人,惹得宋学儒不由得一愣。
怀中人额上一细花钿,头上戴着金制卷云纹发冠,衣服却是破烂喽嗖的,半掉不掉的盔甲披在肩上,胸口的皮甲早已不见踪影,而衣服的下摆像是被人撕扯过,用刀剑划开过般零碎。
“肖……”宋学儒张了张嘴,换了种称呼,“太子殿下?”
怀中人没有吱声,似是刚刚从浩劫中活过命来般痴傻。
他的嘴角肿成了石头一般的大小,如月亮般皎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连双手仿佛也在紧紧抓住什么,但宋学儒掰开发现只是一些碎掉的小石子。
“太子殿下?”
宋学儒又唤了一声,忽而觉得在荒郊野外半天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太好,便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随后手掌向前推去,回到了府中。
怀里的人也一同来到府里,他仍旧穿着那破烂不堪的衣裳,赤着足半躺坐在床上看着他,头顶那只金色卷云纹发冠半掉不掉地挂在头发上。
“学神——”
窗外传来的一声天震地骇的叫喊,木头门被随意向内推开发出“嘭”的声响。
“我刚听侍从说你不在府上,就想着回去了,没想到你这卧房灯烛竟亮……啊——这,这是,这是什么?”
来者名叫赫暄,身穿浅蓝色桑帛羽衣,飞升之年二十有七,是当今的掌风之神。
“这,这……学神,你们是在,干什么?”
赫暄眼里,是一推门就看见宋学儒坐在床沿边,怀里半搂不搂地抱着一位——一位——
“太子殿下?”
赫暄像是不信,他揉了揉双眼,三两步快走到床前,又叫了一声:“他是肖——”
“嗯。”宋学儒出声打断道。
而此时这位肖姓太子殿下,应是受不了刚刚赫暄的一顿叫唤,昏了过去。
花园内。
“帝君说灵岩山有飞升者,派你过去看了。”
“嗯。”宋学儒没有看他,眼睛望向石桌后面的牡丹花丛,轻应一声。
赫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表示不满道:“我从天界刚下来就火急火燎来看你,你却盯着这宝贝牡丹?”
“你到底是个武神,怎么,也要接花神的活儿了?难道这牡丹……”
“你再打趣我?”
“好好好,我们先不论这宝贝,”赫暄清清嗓子,左右打探后凑近道,“你去灵岩,遇到了他?”
“嗯。”
“这算起来不对啊,这太子殿下都死了——仙去,仙去五百年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按道理说,凡人成神一定是活胎,若是死人,不应该成鬼吗?而且这几百年间你都没有找到他的亡灵,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
难不成……”赫暄挥了挥那把东风扇,突然收起来叫道,“有诈!这一定有诈!”
卧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就在宋学儒正欲冲过去的时候,房门打开了——这门缝中探出半个刚睡醒的脑袋,脑袋主人望着他,询问道:“这位仁兄,请问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大红色衣袍穿在身上,上面用深红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鸟狮虎图案,衣尾摆上是黑色的羊皮镶边。
不知道宋学儒是哪里淘来的这身衣服给他穿上。
可赫暄知道这衣服的来历,五百年前太子殿下刺杀国君未遂,出逃时穿的便是这件花鸟狮虎袍。
赫暄还记得宋学儒为了防止太子殿下逃出城门,与他在城门口大战三夜,却只将他那鲜红的花鸟狮虎袍挑开了一个洞。
之后太子殿下成功出逃,无人再寻得他的踪迹,所以现在这件应该是仿品。
“你为何……”赫暄声还未出,就听见那位太子殿下作揖道,“多谢仁兄的衣裳,不知我是何时何地被仁兄发现的?”
宋学儒扶起他的手,说:“今日清晨,本府门口。”
这下轮着太子殿下不吭声了,因为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就多谢仁兄相助了,只是肖某我现在身无分文,能否待我回家取一些银两来报答仁兄的好意?”
“无妨,我这府大得很,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在这间卧房里休息两天。”
“只是……”
“刚刚医官替你把了脉,说你现在体弱多寒,先回客房休息吧。”
宋学儒说到“客房”二字时特地加重了音,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用手指了指,“就是你醒来时那一间。”
“那就多谢仁兄了,”这位太子殿下又抬手作揖,“仁兄怎么称呼?”
“我姓宋,名,”他顿了一下,“明竹。”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好名字,好……”这位肖太子说到一半自觉不对,连忙道歉,“仁兄,肖某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这名,”宋学儒浅笑道,“就是这样来的。”
太子殿下本想再表歉意,却被旁边这位自称“东风将军”的人打着哈哈推进了门。
“他,”赫暄本来嗓门就大,但又怕屋内那位听见,便压下嗓子来,“失忆了?”
宋学儒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见下人喘着粗气急忙赶来说:“将军,门口,门口有一女婴。”
只见门口那女婴身上厚厚包裹着一层被褥,险些将脸捂了去。
赫暄跑过去将她抱起时突然发现了什么,又拍手叫了一声:“学神——你快过来看!不得了,这可不得了!”
二人来到客房后赫暄就急忙把女婴身上的被褥剥下,原来,这被褥下面还有一层——
那与当初太子殿下刺杀国君的料子一致的斗篷,斗篷一角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牡丹花。
“太,太子殿下?”赫暄说着就要细细去看那女婴的脸,可眼神略微向下一瞥发现了什么,他又准备大声喧叫:“她,她不是……”
“小声一点。”
“他是男娃?”赫暄低声将被褥给小孩盖好,以免受凉,“长得真秀气,眼睛大鼻子挺,嘴巴也可爱。”
他说着说着又觉着不对,转头看向宋学儒,发现那人紧缩着眉头,盯着斗篷上的牡丹花不说话。
赫暄冲着这男娃的额头隔空点了两下,看见男娃身上的灵光后又大叫道:“太子,太子殿下的灵光?”
难不成这两月不足的娃娃,是太子殿下的转世,而且还是个神胎?
古之飞升者,或有功名无数杀敌万千者,如赫暄;亦有修行养性得道者,如宋学儒。
但只要是凡人飞升成仙,那么不同的神的灵光是不一样,灵识也是不一样的,这就好比平常百姓在世上的通行证,各有身份。
可这男娃身上的灵光,额间的灵识,无一不在表现着这是肖太子殿下。
可若说他是肖太子殿下,那现在在将军卧房的那位,又是谁?
赫暄急着回将军卧房查证。
“慢着。”
他扭头,看见在宋学儒施了点法力后,那男娃突然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呈痛苦状,身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等着赫暄再睁眼时,发现躺在床上的,已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障眼法?”不,不对,他堂堂活了八百年的风神,怎么会看不出这拙劣的把戏,肯定不是障眼法,但,又是什么呢?
宋学儒转身出门招来几个侍卫:“守在床边。”又冲着正在发愣的赫暄说:“走吧。”
推开将军卧房门,那位肖太子殿下早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可奇了怪,”赫暄打趣道,“有床不睡又将被褥叠的整齐,自己却趴在桌上。”
他太困了,进门人的声音并没有将太子吵醒。
宋学儒坐下来,把住昏睡之人的手腕,身体突然一愣,说:“他没有脉搏。”
没有脉搏?!赫暄听了又想大叫起来,却被宋学儒一个刀眼压低了声音,“那你可否探出他的魂气?”
魂气,与灵光相同,是凡人成鬼后特有的身份标签。
宋学儒在熟睡的人额前挥动了几下,摇头道:“没有。”
没有?!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人?不是神?也不是鬼?
那他是什么?
若这没有灵光,也没有魂气的人不是太子,那怎么会长着一张和太子殿下一样的脸?
赫暄活了八百年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事情。
不过若说那男婴是太子殿下,他倒是相信。
殿下刺杀国君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而那男婴被宋学儒破阵后也是一具十七八岁的身体,更何况自己已经查验过他的灵光,的的确确是太子殿下的。
赫暄话还没出口,就看着伏桌而睡的那位微微蹙眉,应是被吵醒了。
然而并没有,那非神非鬼又非人的“太子殿下”口中喊道:“帝君……莫,莫要……”
帝君?莫要?
莫要什么?难不成他早见过帝君了?
赫暄凑近了些,想要听清他在喊什么,脑袋却被宋学儒用力推了回去。
他正准备大骂宋学儒凭什么推自己脑袋,却看见伏桌那位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看着他。
“东风将军。”他忙站起来准备作揖行礼,却被宋学儒按住了手臂。
“仁兄。”他点头道。
“你可是梦见了什么?”
宋学儒看着他,但又没有望向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额头上的花钿,牡丹花状的朱色印在额间,与那花园里的像极了。
这位姑且也称作太子殿下的人瞧着宋学儒望着他的额头,本想伸手触摸一番,可又想着他那个“你可是梦见什么”的问题,好像一下子头疼欲裂。
他只得先扶住自己的太阳穴,说:“天……天庭……”
天庭?什么天庭?他梦见了什么?赫暄正想大声逼问,又被宋学儒的一句问候打断。
……
“你身体还未痊愈,去床上躺着休息会儿吧。”
“可,”这位太子殿下停顿了几秒,他刚找人要来件新衣本以为就此辞行,自然不好接着说自己要去洗澡。
他没换里衣,只是将那大红色的袍子穿在外面,身体还是脏兮兮的。
“我身上全是泥点子,会弄脏床的。”
此刻宋学儒倒是有些责备起自己思虑不周了。
“立,”他挥手招来一个侍从,“叫上几个侍女,带他去洗漱吧。”
于是太子殿下便被这位叫“立”的黑衣下属带去了澡池,不过自己婉拒了侍女帮忙清洗身子的好意。
宋学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位待人礼貌,极爱干净的太子殿下来。
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