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遇刺了?”
顾元琛轻松的语气带着微藏的颤栗。
“皇兄可曾受伤,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来人答:“启禀王爷,陛下并未受伤,刺客里也有一名活口。”
手下仰起脸,面露难色,分明是顾元琛的私府,密不透风的墙,他却将声音压得很低。
“事情就怪在这刺客是从前我们王府里的死士,杨傲光。”
顾元琛很快就从记忆中捕捉到了这个名字,蹙眉道:“是从前在本王不见的时候处处刁难梁胜,在外欠了赌债的那个?”
“是他,王爷。”何永春答道。
“他似乎成了哑巴,被抓后倒是没有攀诬王爷,什么也都没交代,口中藏了毒药,被生擒时还好好的,带下去便自尽了。”
“哑巴——是被割了舌头,还是灌了哑药?”
“应当是哑药。”
顾元琛心中一冷,与何永春对视一眼,起身行至案前修书一封,命手下将其送至京城,务必亲自交予洪英。
“明日再出发吧,今夜这雨想来是停不了了,已经落了后手,盲目追赶反易生纰漏。”
自去年寒灾以来,朝堂之上风云扰攘,顾元琛便已经隐隐察觉有人在暗中挑起祸端,他与皇帝顾元珩固然矛盾深重,却也由不得有心之人从中横插一脚,坐收渔利,却不想北蛮平定之后,背后之人愈发步步紧逼,三番两次将祸水引向敬王府。
如今兜兜转转,竟然由查回到了窨楼,顾元琛一想到窨楼,姜眉从前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对他凶恶眦目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让他不由得顿觉身心俱疲。
因而姜眉病了三日,顾元琛亦称病重,在府中安养了三日不曾露面,故而再次相见,是行宫西苑的金莲池畔。
姜眉见到了他从暗处走出,并未喊叫,也并未逃走,顾元琛不知道是喜是忧,走上前伸出手想去抚她的脸,却被她飞快打开。
“呵,碰也碰不得了?行。”
顾元琛将目光移向那一池金莲,侧目赏着池边芳华,方才小怜和燕儿在池边嬉闹,好不明媚,衬得姜眉坐在一旁毫无生气,他都看在眼里。
“不知这小丫头是哪儿来的,生的还算可爱。”
他笑得可怖,阴阳怪气地说道:“皇兄为了能把你迎进宫里,抢了谁家的孩子?”
一提起小怜,姜眉的神色顿时闪过一丝戾狠,这是两人初相识时他看顾元琛的目光。
望着她凶恶的模样,顾元琛忽然笑道:“左右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为她着急?莫不是想逼着本王对小孩子下手吗?哦——本王险些忘了,娘娘才入宫不久,想来是不知道这皇宫里的凶险,小孩子想在皇宫里长大,却是艰难险阻不落的。”
算不上是威胁的威胁,却是身心俱疲的厌恶,姜眉缓缓阖目,将眼泪压在眼底,不去看顾元琛的脸。
“谁叫你转头了,过来。”
虽是叫着姜眉,顾元琛自己先行走上前去,揽着她的腰把她压进怀里,强迫她仰面看着自己。
他才瞧见姜眉面上的疤痕,许是太久了,许是顾元珩用了最好的药膏精心照料过,那日见面时,自己竟没有发现。
“凶什么?整日皱着眉头,可就不好看了——本王听说这几日你病了一场,那便是有时间好好想想了,你就不打算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将皇兄迷得神魂颠倒的吗?他这后宫已经两年没有嫔妃得宠了。”
顾元琛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亲,若不是他头偏得快,只怕她的手指就要直插进他的眼睛里。
他后退了一步,用指腹擦去了自己眼角被划出的血痕,失神瞧了瞧,随后望着姜眉唇角又挂上了阴冷的笑意。
“你当本王吓唬你吗?那小丫头是什么身份,他顾元珩又是什么身份,即便是个女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上了皇家的玉牒,那时她若想有个身份,最好的办法便是记在本王的名下,本王白捡一个女儿,也是好事一桩”
见她身形飘忽,泪光点点,顾元琛向假山后移了一步,缓缓坐下。
“娘娘,你不妨过来,坐下与小王说话。”
姜眉没有动,她瞧着顾元琛脸上的笑意,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指尖,方才怎么会错过呢?自己当真能对他下手吗,为什么不能呢?
她向前挪了一步,单薄的身子飘摇如絮,再向前一步,便骤然软倒,摔在了他面前,无声啜泣。
顾元琛将她捞起,抱在腿上坐着,轻轻拍抚后背,若她是只猫儿狗儿的,此刻心中必然全无恐惧了,可惜她偏偏是姜眉。
顾元琛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当你是谁,怎么给你穿这样丑的衣服,颜色也老气,下次见我,换一件好看的来。”
他把姜眉的手贴在自己的颊侧,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两人如今不是在定州的行宫里,而是在王府中,敬王和敬王妃遣散了下人,细细诉着情话。
顾元琛的目光如游丝缚住她的神色,连睫羽的一丝轻颤都分毫不漏,一一烙在眼底。
他心头一震,恍惚松开她手腕,等她开口说念什么,姜眉顺势抽回自己的手,拿出自己的小册子,缓缓写了两个字:“王爷。”
炭笔的字迹不成书体,却一笔一画都透着疏离的寒气。
"君若无情君自去。"
顾元琛望着这册子出神,瞧了许久,想到这是顾元珩给她的,才把视线凝集在纸面上,读着那瘦如寒梅的字迹,心上也拿刀复刻写了一遍,细碎的疼在骨缝里游走。
姜眉轻笑一声,擦了擦眼泪,抬起手臂向上挽起衣袖。给顾元琛看自己的手腕处,那里胭虿散的红痕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枯萎失了光泽的肌肤。
“你饶我一命,风雪中我亦拼力相救。”
“本已经是两不相欠了。”
这样痛的字句,偏生她写得从容,倒像是在抄录佛经一样诚虔。
“从前的情谊,对王爷而言不值一提,那我们便好聚好散。”
“我本无意攀仰陛下,一身不堪,亦无多少光景。”
“若是我自视过高,错会了您的意,王爷还恨我,我只劝您,又何必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劳费心神。”
顾元琛看着她薄如纱的肩膀,要去看她写下的字,也想看见她的目光,只是看着看着,眼睛便刺痛起来,却还是表露不出分毫痛苦。
他好像听见姜眉字字泣血,对他一字一句的念,似轻似重,击在他耳畔。
若当日在燕州是含恨决断,如今便是情念两绝了。
“王爷不觉累吗。”
“你若要与陛下争斗。”
“便去庙堂之上争群臣,江湖之中争百姓。”
“你自己也知道争不过陛下。”
“从前王爷以一面之辞说了那样多的委屈,将陛下说的那般不堪。”
“可是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有哪里比得过陛下呢?”
顾元琛短促地笑了声,像是听到了无比可笑的话,可是之后却连冷笑都没有了,他抱着姜眉,拥她入怀,可是却与她相隔千里万里。
她连恨都没有了。
手脚冰凉,咽喉亦是苦涩的,姜眉没有给顾元琛回答的机会,继续疾笔书写:
“我知道你想篡位,你派人行刺陛下。”
“你要我为你刺探消息,用药来威胁我。”
“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我不会这样做。”
“我自会把所有实情都告诉陛下,然后去死。”
“可你若是伤害陛下,伤害小怜,那我们便是仇敌,从此刻起便是。”
姜眉扬起手,“啪——”的一声,那册子被丢在顾元琛的胸膛上又弹开,被风吹击出喧亮的响声,像是一掌掴在他脸上。
她起身理了理从前自己不会穿的繁复裙衫,又平静地瞧了顾元琛一眼,转身离开,他自是不肯,拉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她怎么能这样狠心,说这样绝情的话,怎么能这样想他?
“你当真一心一意想留在皇兄身边,不后悔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王兄留你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你根本都不知晓其中缘由!他对你岂有真情,他心中何曾有过你,你好好想一想!”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近乎于哀求,可是在姜眉听来,这言语之中满满都是“可笑”二字。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静静望着他,她这一次愿意等,等他给出一个缘由,可是顾元琛无法开口,唯有沉默。
被凉风一吹,姜眉轻咳了几声,喉间有了血腥味,她用手背去擦唇角,也在唇边擦起了一抹稍纵即逝淡淡笑意,轻柔温婉,如云如风,与那日顾元琛隔着花影摇曳看到的笑容别无二致。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她提起顾元琛的衣袖,隔着层层布料在他手臂上写:
“王爷和陛下都是金尊玉贵之人,我从未想过要攀附。”
“可是陛下绝不会把我当做暖床之物送予王爷,这便是我知道的缘由。”
顾元琛挽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他能感知她的脉搏,似更漏滴水般平稳宁静,一如她的眼波毫无漪澜。
“眉儿,你真的误会我了,梁胜他并不知道实情啊!”
“那时我说有过这样的念头,是因我不想对你有所欺瞒,我只是才与你相识不久,说了一时气话,后来的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何时,却也必定是他听错了!”
顾元琛字字衷情,可一提起梁胜这个名字,记忆便在她脑中眼前洇开血红的腥气,姜眉便想起他如何在自己怀中咽了声息,留给她最后一抹笑意,不由得心尖一拧,额角钝痛。
“还有后来的一次……”
“一次还不够吗?”
她的心远比旁人所能设想的坚定,这单是宁为玉碎的心志,更是一心不移,她也会犯错的,只是错了一次,便不再错第二次。
“顾元琛,你还记得梁胜吗?你还记得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手下吗?”
在记忆中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
顾元琛咀嚼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喉间泛起压不住的苦涩。
“你忘了,对不对?”
姜眉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袖上,可是她已经泛红的指尖没有停下,她的温度边做了针,在他皮肉上暗暗刺穿。
“梁胜他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可是他不想背叛你,也不想我回来……”
姜眉的指尖在写罢“回来”二字后顿了顿,她太累了,不得不撑拄着顾元琛的手臂,勉强站立。
终归还是忘不了那一夜啊……顾元琛麻木地站在原地,心绪飘零。
“眉儿……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与皇兄在一起时,远比同我在一起心安,对不对?”
顾元琛没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亦不想再看着姜眉强撑着单薄的身子痛苦质问,他问一件自己已经知晓了答案的事。
没有回答。
姜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眼泪亦散在风里,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动脚步,只觉身心俱疲,杏色的衣衫并未行远几步,在池边晃了几下,便轰然坠入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