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秽是来接亲的。

她十岁拜入仙门，师从牵星君，修炼至今三百余载，身为浩气门掌门座下首徒，法号赤翎仙子，是整个宗门，乃至整个修界年轻一代修士中的翘楚。

古语言，有事弟子服其劳。牵星君娶妻，接亲这样的大事，她自然免不得一趟辛苦。

只是，萧无秽有一事不解，“师尊是怎么说服长老们同意她与妖族女子结亲的？”

萧无秽倒不是对妖有偏见，人与妖之间，数千甚至上万年来虽纷争不断，仙盟经历数次组建和瓦解，但就目前形势……

她不懂仙盟那些大人物们的远见，总之，浩气门在过去近千年的岁月，是没有与妖族通婚先例的。

“那女子定生得十分貌美！”萧无忧蹲坐在树下大石，手腕一翻，墟鼎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椒麻拌面，“喏，师姐，你吃吗？”

萧无秽轻轻摇头，“接亲这样的大事，师尊却只派遣你我二人……”

她面色凝重，想来，师尊与诸位长老商谈的过程并不顺利，结果也不甚理想。

“那我自己吃啦，嘿嘿——”

小仙子圆脸杏眼，双髻缠赤金铃铛，着鹅黄短打，戴精钢护臂，捧比自己头大一海碗，又摸出双筷子，膝头快速一剁，埋头“呼噜”。

“慢些。”萧无秽温声叮嘱，手持罗盘，林中踱步。

她身着玄色束袖劲装，衣绣暗红流火纹，眉眼若刀裁，窄腰长腿，额间有星火似烛，时隐时现，因常年修习火法，皮肤过于苍白，在这妖气森森的啼魂岭，一时也人鬼难辨。

“可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碗里的面条下去大半，肚子也不打雷了，萧无忧怀里掏出块帕子抹嘴，“师母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啼魂岭，曾经是雪白枫树一族的领地，数百年前那场大火之前，也是个莺歌蝶舞、花红柳绿的好地方。

现在嘛，终日浓雾不散，遍地磷火飘摇，小妖葬身狂火中的凄厉喊叫，细听，耳边似乎还隐有回荡。

“等见到她，你自然就知道了。”

萧无秽向来尊师重道，克己复礼，“你我不可妄加揣测。”

她们迷路了，兜兜转转两个时辰，罗盘指针乱晃，无法辨明出路。

“这地方邪性得很。”萧无秽回到小师妹身边，石上盘膝，捏捏她头顶发髻，目光怜爱。

萧无忧端出第二碗椒麻拌面，“师姐来。”

腹中略感饥饿，这里也没有外人，萧无秽正要伸手接过，忽而神色一凛，腕间一道细小火线迅速窜至指尖，虚空中凝实。

劫烬在手。

剑柄缠烬色绸带，朦胧月色下有银纹流动闪烁，剑身窄而长，形如刺，剑脊镌刻密密麻麻殄文火咒。

长剑一出，萧无忧碗边那双灰白鬼手被齐腕斩断，指尖还挂着两根裹满红椒的粗面条。

“啊——”

面碗打落乱石堆，小师妹吓个不轻。

旋身落地，萧无秽环顾四周，不过眨眼，焦林乱石间竟冒出无数双嶙嶙鬼手。

妖鬼从地底爬出，满地散碎的骷髅棒子迅速拼凑出人形，牙关“嗒嗒”作响，蹒跚而来。

“鬼啊！”手里的筷子飞出去，萧无忧跳入师姐怀中，两条小短腿紧紧缠住她腰肢。

腰间一沉，萧无秽险些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两下，察觉脚底受阻，她低头一看，数只鬼手紧紧抓握她脚踝。

她偏过脸，一手环紧怀中师妹，一手挥剑斩杀，可她的火法对这些妖鬼却完全不起作用，牠们不怕烧，也不怕砍，断掉的鬼手爬至她膝头。

“可恶——”

妖修体质强悍，妖死后所化妖鬼的骷髅身对付起来确实有些麻烦，可是以萧无秽的修为，不应该。

“当年啼魂岭的那场大火，定不是凡火，施法者所用火种不俗，本领大概……”

大概与师尊同级。

“是啊好多鬼啊，我最怕鬼了。”她的小师妹跟她操心的永远不在一个层面，“可惜了人家的面条，啊呜，我的椒麻拌面——”

怪不得出门的时候，师尊特意叮嘱她带上师妹。

“包子——”萧无秽唤。

每次外出历练，要跟人打架，这位金尊玉贵的掌门首徒懒得出手，都会唤一声师妹的乳名。

“师姐我害怕！”无忧埋首她肩头。

林中阴风阵阵，鬼气升腾，地底妖鬼越聚越多，萧无秽收剑，手掌轻托在师妹后脑，“真是可惜了那碗面条，碗底的肉哨子都没拌匀。”

“肉哨子——”是啊，多好的肉哨子。

片刻恍惚后，无忧松手滑至地面，弯腰从长靴两边抠出一对指大的铜锤。

她四根手指捏着，两锤轻轻那么一击，圆捶霎时膨胀数倍。双锤左为千钧，重八百斤，通体玄黑刻饕餮纹，右为破海，重千斤，银蓝锤身刻鱼龙纹。

这一千八百斤猛地挂腰上，也难怪萧无秽站不稳。

她卸去重负，拍落膝头鬼手，足尖一点轻灵跃上树尖，攀着树干往下看。

无忧挥动双锤，一面打砸，一面呼喊着“还我椒麻拌面”，整个啼魂岭都跟随她双锤起落颤抖不止。

奇怪，她们进山也有两个时辰，地底妖鬼怎么早不出来吓唬人。

再者，那只被削去手腕的馋鬼，无忧吃第一碗椒麻拌面时怎么不伸手？难道跟她一样爱装。

萧无秽高处远眺，十里开外，漆黑雾林中浮动小片橘色光亮，竟是有人来了。

她闭目，强大的神识延伸出去，像一张巨网将整个啼魂岭包裹，小心翼翼保持距离，避免被人察觉。

山下一队人马，黑衣黑袍，黑色面罩，更有重重禁制防止身份暴露，难以窥伺。

“哼，掩耳盗铃，欲盖弥彰。”除了宗门那些长老，还有谁会大老远大半夜跑到妖鬼遍地的啼魂岭。

眼下，这些突然出现的妖鬼，难道是提醒？

“师妹！”

无忧抬头，“师姐。”

“再砸，使劲砸。”萧无秽落地，“山下有人来了，将他们引来，我们好脱身。”

无忧点头，双臂平展，铆足劲锤子从左往右那么一挥，把自己舞成只陀螺，又像一道强劲的旋风，所到之处，焦林断裂倒塌，妖鬼尽成碎块齑粉。

山林深处巨大的响动，果然吸引了山下那队修士，他们谨慎熄灭光源，一路潜行，却不知自己行踪早已暴露。

萧无秽将神识化为一条指粗的细线，沿途以灵力掀起微风，暗处操控之人聪慧领悟，地底传来“隆隆”震颤，更多妖鬼爬出。

难道是师母？

无忧虚弱哼声，双锤重重落地，“师姐，我累了。”

她力大无穷，一千八百斤的千钧破海抡起夹菜一样轻松，却因年幼，功法修炼不到火候，难以持久。

不知是真有人暗中相助，还是牠们发现了更为充沛鲜美的活人气息，妖鬼群改换方向，贴地爬行，朝北边去了。

萧无秽助师妹收起双锤，塞回靴筒，长臂一捞揽过她腰肢，擦颈而过，甩在后背，“我们先离开这里。”

先前挡道的焦木林不知何时竟悄悄挪换了位置，雾也散去大半，眼前出现一条笔直的小路。

萧无秽背着千八百斤重的师妹，一口气跑出百丈远，回头，来时路彻底消失不见。

她沉了口气，把师妹往上颠颠，跟随那人指引，约莫又行出四五里，来到一棵巨大的雪白枫树下。

当然，这是一棵死树，白玉叶子早就烧成粉末，空余三人环抱的焦黑树干。

萧无秽屈膝，无忧顺着她脊背滑至地面站稳，“师姐你看，好多草藤。”

是了，这棵死去的雪白枫树残躯之上，竟裹缠着一瀑茂盛的浅绿菟丝花藤。

那藤丝比面条还要细上几分，无根无叶，其上缀满团簇白色小花，月下散发淡淡幽光。

“你们是来接我的吗？”缥缈低柔的女声。

无忧张望，“谁在说话呀。”

“是——”萧无秽双手抱拳，面对妖藤躬身行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你说呢？”女子娇笑连连。

萧无秽无端脸红，嗫嚅着：“师，师母。”

“你上来吧。”那女子又道。

上来？无忧举目，指着树杈上坐的一个巨大藤屋，“师姐，看。”

那藤屋也开满小花，雪色萤光点点，美轮美奂，在这恢诡谲怪的啼魂岭，十足靡丽。

萧无秽不假思索纵身上树，“见过师母。”

藤丝簌簌，藤屋正面启开一个圆洞，萧无秽抬眼望去。

女子身着半透纱衣，肤白胜雪，长发如瀑铺散得满身，匍卧在花丛间，正好奇打望，眉眼含春，无限美艳风情。

香风扑面，萧无秽一时昏昏然，眼珠错也不错。

“嗯？”她歪头，丢出一朵藤花。

小花打在鼻尖，萧无秽骤然回神，赶忙垂下头颅，“请恕徒儿无礼。”

“不怪你。”她歪坐花丛，掩唇轻笑，反手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对镜细细端详自己。

“本座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身上的肉更像豆腐一样软，任谁都会看痴的——”

心道有理，萧无秽抬头，坦然直望向她。

那藤妖愣住。

“时辰不早了，快下来吧，别耽误跟师尊洞房！”小师妹树下挥手。

“说得是，别耽误了洞房。”萧无秽人间的规矩虽懂得不多，洞房还是知道的。

没骨头的藤妖指尖细细梳理过耳边长发，敛裙缓行至藤屋边缘，探身往下看，“哎呀，怎么连花轿都没一顶。”

对啊，接亲怎么能没有花轿呢，萧无秽十分惭愧，她们做徒弟的想不到，师尊竟也忘了。

婚事不说大操大办，焚香敬天问地，摆个千八百桌的，好歹准备顶花轿吧。

师母娇柔，花瓣一样的人儿，这满地焦灰残尸，一定会弄脏她的裙子……

再说，哪有让新娘子自己走着去洞房的。

左右看，别无它法，萧无秽弯腰朝她亮出后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