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开春的季节,万物复苏,而此刻,太阳依旧高垂着,碎金般的光芒在林间影影绰绰,几乎就在那一时刻温度却猛然降下来了。
宁雪客的神情顿了一顿,很快就被他勾唇笑了过去,“来得这么快啊。”
他说着,笑着,慢条斯理地旋了个身,眼前被一片雪色铺开,浩荡汹涌的气劲扑面而来,一时间他的视野似都被雪落满。
而杀招后面的那人衣袖振振鼓动,裙裾间飘带狂飞乱舞,从出现的过程,半点都不给人反应动作。
在这极致的杀意面前,宁雪客只是视线匆匆地打量了她一眼,便出手了。
他手中的玉骨翎扇挡住那雪色一击,扇骨下压,无数晶亮锋利的暗器从扇骨下方涌出,射向那道惊鸿雪影。
那人撤招避开,飞身退远,林间的风呼啦啦吹开她的发,露出半张侧影眉目,掠起的飘飞裙袂遮没这一刻斜照的日色,慢慢浮现出那双清冽眼眸。
视线相对,被埋葬在记忆中的东西随着那些破碎的片段一一呈现,无数往事浮光变幻。
宁雪客轻轻眨动一眼,他的眼前看见了那年群山环绕高耸入云,位于沧空的青色山道,淡碧色纸伞无声逶迤,仰躺在树上的少年歪着脑袋,看视野里那摇曳的裙摆淡然地走了过来。
纸伞轻轻移开,伞下的那张脸令整座沧空都成了一气呵成的留白,只有她集中天地光彩。
时光将往事翻页,同样的眼眸,同样的两个人,那年的清清幽若淡如水,这朝的泠泠苍凉寒似冰,只留此刻恩怨清算,携裹杀意。
宁雪客目光变幻,他收拢翎扇,唇角温柔地勾了起来,“师姐,你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
被水墨浸染的身影开始清晰起来,如同雕像立在原地,永远都是那么生人勿近,拒人千里,那双眼睛清泠泠的,不带任何感情。
但宁雪客想到什么,笑得越发耐人寻味。
“我一直都惦念着师姐,没想到师姐一见我就对我出手,真让人伤心。”
那声音,简直娓娓动听。
姬禾一动没有动,只是用那双眸子沉沉地看着他。
宁雪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视线落在她右眼处的面具上,微眯了眯眼,心里闪过一丝打算,口吻变得越发无辜起来,“师姐还在生我的气吗?”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应,他又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如果能让师姐消气,要打要杀我悉听尊便,可以吗?”
姬禾久久伫立,却依旧看着他,沉默。
宁雪客不以为然,脸上挂着微笑,便要说出下一句话来。
那如同雕像的亭亭身姿却忽然动了一下,又长又宽的衣袖下纤长手指轻轻旋动,一柄无形之剑被内力凝聚成刃,剑身在光的照耀下化形,如一汪澄澄秋水,锋芒含而不露。
剑心通明,聚气成剑。
宁雪客的笑意一滞,眼中顿显忌惮,不过又被他垂眸遮掩,捏着扇柄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但脸上还是那种美好甜蜜的表情,像一张仿生面具,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顷刻间姬禾出手,清冽剑影携带着无与伦比的锋利锐气,由远而近,杀伐之力强盛到极致。
宁雪客在剑法中心岿然不动,很快就摔飞出去,他喷出一口血,衣衫被剑气划破,他艰难转头,遥遥望着穿透而来的虚虚白色。
风被剑气击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距离他一寸之时,那剑尖倏然骤停,被气劲带起的濛濛叶雨在她身后悠悠飘落。
宁雪客看到她执剑的手有一刹那的微抖,她就那样一动不动,不出剑,也不收手,像突然丢了魂魄,视线牢牢地盯着他胸膛前的某处。
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这个时候他早已收起了笑容,不动声色就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凄楚虚弱,就连眼眶也很合时宜地泛红了。
姬禾怔怔地盯着他被划破的衣衫下露出的那道疤痕,那些被冰消雪融的记忆忽然就破出了封印,是那夜星光成海,皎洁的月亮挂在天边,他拉着她不停地奔跑,紧紧相握的手汗津津的,却很暖。
却在下一瞬刀光剑影乱闪,他抱着她转身,挡在了她面前,血泉喷溅,替她受了那一剑。
那俏皮的少年倒在她怀里,胸前的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来,平常有个小病小痛的他三分的难受他会表现出十分,而那时被刺了一剑他连眉头都没皱,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又露出惯常的笑容,甜滋滋的。
“师姐,我抓住月亮了。”他说。
“师姐,你要杀我就动手吧,能够死在你手上也是我的福气。”宁雪客说着又吐出一口血,神色凄凄,目光晦涩。
姬禾从怔然中回过神,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打出两弯扇形,紧抿的唇一线禁忌冷感,宁雪客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将自己更往她手中的剑送。
“我知道师姐不会原谅我,如果杀了我能够让师姐好过,我的命永远都是师姐的。”
他向着她走来,脸上是一种忧郁的苦痛和深深眷念的不舍,姬禾忍不住退了一步。
宁雪客向前迈一步,“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惦念师姐,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真恨不得时间倒回,因为我发现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已经盖过了一切,什么身家性命都可以抛诸脑后,就算死在你剑下我也在所不惜。”
他胸膛对上她剑尖,瞳孔显出一种深郁,注视着她的面容,舌尖轻卷,便是缱绻的一句,“师姐,我是真的喜欢你。”
翠绿的叶片上落了几滴血色,姬禾微微低头一睨,杀气在不知不觉中消褪,眼中浓墨般的情绪没让宁雪客看到,慢慢收回了握剑的手。
她的额角又开始发痛,脸上仍旧一派冰雪颜色,衣袖垂落,气剑在她手中化为无形了。
宁雪客看着,唇角冷冷一勾。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一道晶亮的光点猛然弹射,猝不及防,等姬禾反应过来时玉骨翎扇的锋利边缘已经抵上了她咽喉,往前一点已经划出一道血线,而刚刚还深情款款,为情而痴的男人俨然换了一副面孔。
宁雪客抵着她,那双潋滟桃花眼微垂时露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褶,他笑得轻漫闲适又讥诮十足。
“……师姐,你又上当了。”
姬禾神情冷然,没有多余的自我悔恨,自我谴责,没有被戏耍后的愤怒,没有问为什么,甚至连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只是用那双清泠无波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她像是不会说话一样,与其说这是个情绪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说这是个没有情绪的姑娘。
“又是这种眼神。”宁雪客的目光骤然冷了,“你知道每当你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时候,我都在想什么吗?”
看着她漠然的反应,他又是一声笑,稍稍弯腰,喉结滚动几下,“……我都在想,怎么弄死你才好呢,或者直接毁掉,可惜的是看不到你抵死反抗的样子,就像根木头一样,令人乏味。”
姬禾与他对视,眉梢眼角从无半分变化,不知为什么,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下去,而右眼处丝丝鲜血从面具下渗了出来,流过白皙的面颊。
宁雪客神色一怔,怀疑的目光落在她被面具遮挡的额角,就在他准备揭开那半张面具时,一直没说话的姬禾冷声阻止了他。
“别碰它。”
他看她一眼,没有再继续,但仍是笑了一下,“师姐,我忽然发现,我有点舍不得杀你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我这个人贪生怕死得很,为了活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有一天我真像刚才骗你的那样,身家性命抛诸脑后,那我还真不敢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宁雪客幻想了一下那种情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所以,为了今后不被你追杀,永绝后患,我只能杀你了,你放心,看在我们有过肌肤之亲的份上,我尽量不会让你很痛苦。”
姬禾仍是淡淡的,鲜血染在脸上显出一种残艳感,目光看着虚空不知是什么的地方,“……我记得,那时候你同我说你不会凫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那是骗你的。”宁雪客漫不经心道。
她轻轻阖了下眼,“那支灯风袖意,你说是你耗费了很大心力写出的琴曲,想跟我琴瑟和鸣。”
“那也是骗你的。”他态度仍然毫不在意。
她像是没听到一样,“那天晚上,你替我挡下一剑,命悬一线……”
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都是骗你的。”
宁雪客轻嗤一笑,怕她听不懂,又解释道:“那些人都是我安排的,为你挡那一剑也是提前计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骗你。”
姬禾没再说话。
宁雪客微微垂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玩味儿道:“你就这么喜欢我,非得知道真相才肯罢休。”
她目光对上他,“你用这种方式不觉得自己虚伪得令人恶心吗?”
宁雪客并不生气,笑了笑,“兵不厌诈,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成功不是吗?”
她脸上的血越来越多,熟悉的痛令她皱起了眉头,额角的纹路灼痛到发烫,宁雪客收起了笑,目光微微变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忍一下,不会很痛的。”
他伸出手盖住她眼睛,长长的睫羽挠在他手心,他顿了顿,手中的翎扇逼近,“师姐,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