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青山的早晨是热闹的,和天极剑宗的热闹截然不同,天极剑宗的弟子清早要起身练剑,万剑齐出,撼天动地。
羡青山则不同,它是静谧的,悠闲的。
早期的猫儿在洞穴门口生了火堆,青烟袅袅往上飘,和着在羡青山歇脚的鸟儿的啼鸣一起,飘了很远出去。
衔墨在外边有动静之前就醒了。
睡不着。
即便是躺在狸花婶子熟悉的毛毛里,衔墨也是瞪着眼一只到天边泛白。
实在躺不住,他就从洞穴中出来了。
羡青山上有一棵核桃树,盛夏长了叶子,结满了核桃时,远远都能闻到涩味,但是到了秋季,核桃树叶落尽后,衔墨最喜欢蹿到树梢上,看着羡青山上空飞过的候鸟。
当时衔墨最羡慕这群飞鸟。
有天能像它们一样去远方就好了,衔墨看到飞鸟时不时脑海中就会冒出这个念头。
当猫的时候,这么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衔墨要爬半天才能上去,可变成人后,他一跳就能上到最高点。
核桃树的树龄比衔墨都高,衔墨丝毫不怕会压断枝干。
他纵身跳上树梢,从怀里掏出传音石。
这次两人离别前,隐迢没有提,衔墨自然也就没有还回去。这会石头还在衔墨手中。
衔墨用指头摩挲着传音石,想和隐迢说说话,这会,这会……隐迢应该在练剑吧。
衔墨心想,猫只要说话的声音小一点,就不会打扰到隐迢啦。
这么想着,衔墨将灵力注入传音石,捧着传音石,他晃着腿,看着东方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
斟酌半天,衔墨凑近了传音石,用气音小声说:
“羡青山还是我离开前的样子,狸花婶子说柏雪在我不在的时候,时不时就要为我打扫山洞……”
“他们知道猫能化成人形了都为猫高兴,嗯……其实猫自己也高兴……”
“变成人之后,羡青山变小了,”衔墨摸了摸屁股下边坐着的核桃树,“猫以前觉得这棵核桃树有天那么高,现在又觉得它不算高大……”
“猫以前羡慕天空中能飞去远方的鸟,可是现在猫自己就能去远方了……”
隐迢昨晚没睡,在洞府里盘膝打坐,清早东方日出之前,隐迢就站在了练剑台上挥剑。
衔墨不在时,辟起峰万籁俱寂。
仙鹤躲着隐迢的剑意,决计是不会从这边路过的。
隐迢挥剑时,除了自己手中辨九刺破虚空时的剑声,甚至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在枝头又融化的声音。
所以当传音石被激活后,他就察觉到了。隐迢立刻放下辨九,掏出传音石来。
衔墨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隐迢却听得一清二楚。
听衔墨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隐迢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听见衔墨在很长的停顿后,忽然小声问:“你说这是好事吗?”
隐迢甚至能想到千里之外的衔墨,低垂着眉眼,眼睛半阖被睫毛挡住瞳仁的神情。
“自然,那是因为你长大了衔墨。这是值得喜悦的事情。”
衔墨被对面突然传来的声音下了一大跳,手中的传音石都被颤地震出了手心。
“糟糕!”
衔墨惊呼一声,忙追着传音石蹿下树。
幸好他现在修为高,可算是赶在传音石掉在地上前追了回来。
衔墨惊魂未定地捧着传音石,没敢再爬上树去,而是找了处大树根,坐下来倚靠着大叔根,和隐迢说话,“真人我打扰到你了吗?”
“怎会,不打扰。”
“噢……”衔墨应了声,忽然不知道该和隐迢说什么。
隐迢也在等衔墨先开口,两人就这么同时安静下来。
半晌后,衔墨问隐迢:“成长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若是不成长,他就永远只是羡青山上一只快乐的小猫,每天追着飞鸟和蝴蝶,幻想一下山外的世界。
和柏雪吵吵闹闹,和狸花婶子一起种地捞鱼,羡青山外围的山头会种满他们喜欢的桃子杏子,到了春天会开出粉色的小花朵,把山都染成红色。
以后山上还会来新的小猫,他不断会有新的伙伴。春天赏花,夏天吃果,秋天收获,冬天安眠。
若是修为不再精进,猫只有一百多年的寿命。
春花开过几次,猫就可以在一棵桃树下长眠了。
可是现在他离开过了羡青山,见过了天涯海角,等他再回到羡青山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怀念以前平平淡淡的生活了。
怎么会这样呢?
衔墨喃喃道:“猫从来都不贪心的……好花不常有,圆月常难留,猫最清楚不过了……”
“不是你贪心,”隐迢回答他,“踏上修行之路的人,都会向往更高的境界,这是天道法则冥冥之中早已划定好的。”
“可是猫也没有追求过很高的境界,”衔墨反驳他,“猫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深的修为,猫开启灵智的时候觉得这样就很好,猫筑基的时候觉得这样也不错,就算现在已经元婴了,但是猫也没有想过,日后定要一步金仙。”
隐迢耐心地问他:“那衔墨想要什么呢?”
衔墨张张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其实是有答案的,但是这会不想说给隐迢听,他又不想骗隐迢,所以选择了不说话。
衔墨心里太清楚不过了,他想和隐迢待在一起,一起赏花,一起种田,他陪着隐迢练剑,隐迢陪他养鱼。
可这和凡间人养猫,有区别吗?
衔墨耳朵动了动,他听见狸花婶子唤他的声音:“衔墨,回家吃饭了——”
衔墨松了口气,匆忙对隐迢说:“真人狸花婶子唤我,我先去忙了。”
隐迢只好简单回应他一声。
衔墨匆匆跑了回去,狸花婶子今早熬了鱼粥,鱼肉和今年秋天新收的大米一起,放在砂锅中小火慢熬,这会鱼肉和大米已经完全熬化在了汤水里,雪白的稠汤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好香呀婶子。”
狸花婶子给衔墨用漂亮的黑陶碗盛了满满一碗,“慢点吃,烫,不够还有。”
“嗯。”
衔墨抱着碗,坐在一个小树桩上,捏着勺子有一勺没一勺喝着。
“衔墨要吃到鼻子里去了。”柏雪提醒他。
衔墨放下勺子,搓了搓柏雪的脑袋,“才不会喔。”
柏雪一身柔顺的长毛,在树林的白得发光,这会被衔墨摸了也不恼,“吃饭都不好好吃,狸花婶子熬了好久呢。”
“抱歉,”衔墨一怔,随即接话。
是呀,就算他有心事,也不能辜负狸花婶子的好意。
“没事,”狸花婶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端着碗过来坐在衔墨身边,“还是小猫呢。”
衔墨反驳她:“才不是,我可已经是元婴期的大猫了!”
狸花婶子笑笑没说话。
衔墨勉强把心思放在粥上,心情一半低沉,另一半在感叹狸花婶子手艺真好。
今日无事,狸花婶子领着衔墨上山去转悠,柏雪跟在他们身后迈着四只爪子颠颠地跟着一起跑。
衔墨对山上的路也是无比熟悉,看柏雪跑得欢,心里有点痒痒,也变回猫,和柏雪挤在一起。
柏雪被衔墨一下子挤了一个跟头,咕噜噜滚下去的时候猫还是懵的,还是狸花婶子眼疾手快把柏雪捞了回来。
气得柏雪扑过来一口咬在衔墨毛上:“衔墨——你坏死了!”
衔墨这一年的时间里,身形长大了几圈,早已不是那个和柏雪一样大的小猫了。
衔墨理亏地缩缩脖子,没有还口。
狸花婶子这时也变成猫,舔了柏雪两口,“好了不生气。”
三只猫慢慢悠悠走到了一处水潭边上,这处水潭是暖的,四周的还有绿草,他们以往最喜欢上这里来晒太阳聊天。
在枯黄的寒冬里看到一丝绿色,心情也会变好。
狸花婶子躺到自己熟悉的一处草堆里,柏雪靠着她躺下来。衔墨犹豫了一下,甩甩尾巴,坐到了狸花婶子对面。
狸花婶子心中了然,“衔墨有话想和婶子说吗?”
衔墨犹豫着开口,“婶子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狸花婶子眯着翠绿的眼睛,“当然有,婶子年轻的时候喜欢仗剑走天涯,当年婶子出山的时候,从南往北走,拎着一把剑,路有不平就上去打架。现在嘛,婶子更喜欢待在羡青山,养两只小猫崽,晒晒太阳吹吹风,这样就挺好。”
“婶子你喜欢以前的生活,还是在羡青山的生活呀?”
狸花婶子笑笑:“没有这么选的,傻孩子,人和猫都是一样的,靠现在回想以前。我闯荡天下的时候怀念羡青山,回到羡青山做梦又会梦到山外的世界。”
“噢……”
那好奇怪,他刚到辟起峰的时候,也想过羡青山,可是现在和隐迢待在一起太快乐了,他已经完全不会怀念羡青山的日子了,偶尔会思念狸花婶子和柏雪,会思念玩伴,思念大长老,但他感觉这是不一样的。
衔墨把自己的疑惑说给狸花婶子听。
狸花婶子哈哈一笑:“那是因为你已经有更幸福的生活了,已经逝去的日子就不值得怀念了。”
“真的吗?”衔墨尾巴尖一翘一翘地,“猫确实很开心,和隐迢生活的每一天都开心,虽然他偶尔也会惹猫生气……好吧就一次,但是他向猫道歉了还给猫布置了新房子……”
“衔墨喜欢他吗?”
“喜欢!”衔墨急忙回答,但是语气紧接着又跌落下去,“可是猫就是在烦恼,猫喜欢隐迢,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喜欢就是喜欢,怎么还会有区别呢?”
“不是呀,”衔墨胡子动了动,“我在想,这是一只猫对喂养他的人的喜欢呢,还是猫像人一样喜欢一个人呢?”
柏雪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衔墨是大傻猫,你从开灵智起,就不算是猫了呀。你和人一样,说人话,有人的感情。”
衔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我是像人一样,喜欢一个人吗?”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衔墨,”狸花婶子说,“要问你自己的心。”
衔墨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和狸花婶子贴在一起,今日太阳高悬,晒在草堆上,晒在狸花婶子身上,草堆和狸花婶子都暖烘烘的。
衔墨在心里回答自己,是的,很喜欢,喜欢到知道是隐迢替自己挡雷劫受伤要流眼泪的程度,喜欢隐迢,喜欢到每天什么都不干也想和他待在一起。
衔墨感受到自己胸膛里一颗心怦怦跳动的节奏。
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