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安,”瓦罐小学校长张博遥朝着不远处脚步匆匆的女孩招手,“过来。”
许一站在张校长身边,抬眸顺着声音望过去。
迎着正前方刺眼的太阳光晕,远处的人影看不真切,只能瞧出个大概。
女孩身形清瘦,大地上的金光打在她身上,停下来的瞬间,脚下带起阵阵尘土,在空中杂乱飞舞着。
她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袖布衫,因为跑得有些急,而被风吹乱了一头短发。
许一看到女孩手里拿着一本书,上课铃声刚打完,这么着急,想必是去教室。
只是……
还未多想,女孩正好望过来,刘海下一双澄澈的目光无意与她对视,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又迅速低下头,小跑着过来,停在两人安全距离之外。
来到她面前后,女孩脚尖不自觉靠在一起,身体也站直了些,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腼腆。
许一无意识观察着眼前的女孩,刚刚的奇怪感更甚,瓦罐小学是一所小学,眼前的人不像这里的学生,倒像个高中生,再不济也该上初中了。
江忆安在张博遥面前站定,恭敬地叫了一声:“校长好。”
张博遥是附近几所小学中唯一的女校长,知命之年已是半头银发,她戴着一副塑料框眼镜,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余光瞥见她手里的书,随即抬起头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许一:“这是新来的许老师,我现在有点急事,忆安,你能不能帮我给老师提一下行李箱?”
介绍完后,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连排平房:“右边第一间是许老师的宿舍,这边路难走,老师第一次来这里,你帮一下。”
许一看着眼前女孩一时间没有反应,连忙拒绝:“校长,不用麻烦别人,行李箱有轮子,我自己一个人拉过去就好。”
她看着女孩手里的书,用白色的封皮包着,看不出是几年级的教材,只是说道:“我刚刚听到上课铃响了,先让孩子去上课吧。”
然而,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张博遥看了江忆安一眼,随后干笑两声,主动解释:“这孩子不上了学,让她留下帮帮你吧。”
“她力气大。”
许一猝不及防愣住,接着她又听到张博遥对着江忆安说:“你来学校是给你弟弟送书吧,我刚好过去,给我吧。”
江忆安顿了顿,余光瞥见深色的裙摆在微风中飘动,鼻腔传来淡淡的花香,随后她便恭敬地把书交出去:“谢谢校长,俊杰在一年级二班。”
……
张博遥走后,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许一看着眼前一直低着头保持沉默的女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忆安,”她淡淡道,“你先回去吧,老师可以自己过去。”
拒绝的话已经说出来,语气可能有些冷,因为她不想麻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更何况眼前的女孩看上去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让人帮忙提行李会让她有罪恶感,感觉自己像是在雇佣童工。
可是,江忆安听了她的话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着头看向她手里的行李箱,简单复述道:“校长说让我帮老师搬过去。”
看着女孩颇有些倔强的样子,许一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最终,无奈妥协:“好,那就多谢了。”
得到允许,江忆安才伸手去碰她的行李箱,只是让许一没想到的是,女孩并没有去拉,而是弯腰握住侧面的提手,将行李箱提了起来。
清瘦的身影缓缓站直,因为手里的东西有些重,说话声也沉了许多:“老师,您先走。”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许一一愣,她只是拉着拉杆都如此费劲,没想到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力气这么大,但是,别人都拿起来了,也不好再放下。
她赶紧道:“好。”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许一特意放缓脚步。
江忆安提着行李,手背上青筋显露,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主动搭话,除了一开始肩头一高一低,现在已经完全适应。
两人间的气氛再次凝固,许一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于是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周边的景色。
她第一次审视自己未来支教的地方。
瓦罐村是一座小山村,位于庆阳市与省会城市交界的山脚下,交通虽有不便,但选址很好,正所谓“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布局,瓦罐村背山面水,景色宜人,自然资源丰富,是一块未被开采的璞玉。
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露出山顶庙宇的屋檐一角,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远处不规则的梯田上,鸟儿在枝头鸣叫,家家炊烟袅袅,是万物苏醒之兆。
这条坑坑洼洼的公路离宿舍不是很远,但许一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目的地,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只是,她站在眼前颇有些陈旧的平房前,无声叹了一口气,幸好之前没有太过期待这里的居住环境。
不过,她看了一眼这排平房,虽然空间不大,但至少是每人一间。
厕所在外面,浴室是两间独立且只能容纳下一人洗澡的砖房。
面积不大,不过,该有的都有。
其他老师已经在收拾房间,江忆安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与她道别。
许一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糖,因为低血糖,所以经常备着,这次行李箱空间有限,没带什么零食。
“辛苦了,”她走到江忆安面前,“谢谢你的帮忙,我没带零食,拿着这些糖吧。”
江忆安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是很明显拒绝的动作。
许一微微皱眉:“怎么不拿着?”
气氛再次陷入僵局,江忆安看着被阳光映得发亮的糖纸,有些刺眼,可是她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直直地盯着,直到看得眼睛干涩发疼,才开口道:“我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我只是帮老师拿行李箱过来,没出多少力,而且……这是我自愿的。”
自愿不需要报酬。
而不需要报酬有时却恰恰是最贵的。
许一回神。
她从中拿出一颗糖,看着江忆安,带着微微命令的语气说:“伸手。”
江忆安放在身侧的手指微蜷,这颗糖实在有些刺眼,她不自觉舔了舔干裂的唇,知道不能再拒绝,便顺着许一的话将手抬起来。
下一秒,白嫩细长的指尖轻点在她的手心,带着一阵微痒,还未多想,那颗糖便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抬眸看着阳光下礼貌又有些疏离的笑,眼前的人好像大城市中从高楼大厦的广告里走出来的人,与她隔着万水千山,明明很近,但又仿佛离她很远。
许一收回手,看到眼前的女孩,淡淡道:“回去吧,别让家长担心。”
江忆安很有礼貌,一开始许一以为她只是对老师特别有礼貌,但是后来发现,她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正如现在,眼前的女孩礼貌地与她告别:“老师,再见。”
“嗯。”许一点点头。
她看着江忆安匆匆离开的背影,没有多作停留,拿出钥匙去开锁。
……
江忆安先回家拿了工具,之后才去地里干活。
不远处,陈明站在自家地里,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冷着一张脸看向姗姗来迟的人。
似乎是对眼前的人颇有不满,江忆安还没走过来,他就舍下锄头,急冲冲走过去,踹了自己女儿一脚。
“哗啦——”
下一秒,肥料桶连带着里面的工具一瞬间全撒出来了,江忆安更没机会躲开,一脚被踹倒在地。
她闷哼一声,没有说话,停顿几秒后,默默站起来把所有工具一件件收进桶里。
陈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没脾气地捡东西,更来气,于是对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
“让你给俊杰送完书早点回来,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跑哪去玩了?”
“就知道偷懒,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江忆安一声不吭地听着自己父亲谩骂,她知道陈明在说什么,这种话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有回应会被骂,没有回应同样会被骂。
可是,她越想屏蔽,耳边却偏偏传来陈明不满的嘟囔声。
听着身后脚步渐近,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冰凉的铲子,骨指泛白,呼吸逐渐加重……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与铲子融为一体,身体的速度突然加快,仿佛一支利箭朝陈明射去。
“砰——”她在心里道。
安安,躲开。
然而,下一秒,江忆安猛然清醒,贫瘠的土地映入眼帘,眼前是陈明因生气而扭曲的面孔,她眼尾泛红,攥紧拳头,一双眸冷静得有些吓人。
最终,在对方威胁的眼神中,她将铲子从地上捡起来,放进了桶里。
但是陈明依旧纠缠不清,誓要知道她晚来一个小时到底做了什么。
江忆安抬起头与他平视,最终,面无表情道:“校长让我给她干活了。”
陈明突然停下来,周围即刻安静了不少,听到“校长”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怒气消了一半,等他反应过来,江忆安却已经走开,他够不到,便也没和她计较。
于是转头问了另一件事:“听说从城里来了新老师?”
农村消息传播得很快,不到半天功夫,现在村头干活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
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晚上,这消息指定就从村头传到村尾,到时候衍生出什么流言都不一定。
“不知道。”江忆安已经拿好锄头闷头干活。
陈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一看到她就能想起江穆青那女人,也是他的前妻。
打几下就受不了,村里传言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给他戴绿帽子,所以他出去永远比别人矮一头。
这让他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在别人看来,那是挽尊,没有证据,他也只能无能狂怒。
江忆安感觉陈明突然朝她这边走过来,熟悉的压迫感让她脊背发麻,她正弯着腰干活,来不及躲开。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后却传来陈明冷峻的质问声:“这是什么?”
江忆安心脏骤然一缩,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才发现,刚刚放在口袋里的糖不见了。
陈明面色阴沉地揉搓着糖纸,发出塑料刺耳的摩擦声,即使在这样空旷的环境中都觉得突兀:“你又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