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什么愣?”时岁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苏涣肩头。
苏涣猛然回神:“……臣失态了。”
“放心。”时岁嘴角绽开一个算得上是明媚的笑容,“我可舍不得死。”
“人与人之间,有过那么一瞬……便足够了。”他喃喃自语,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浸着说不尽的苍凉,“可这‘足够’二字,究竟是哪个圣人定的?”
苏涣猛的抬眼。
时岁懒懒往后一靠,折扇展开,眼底运筹帷幄里掺着疯魔:“我偏要欲求不满。”
他的声音轻得像情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我要他沈清让的每一寸骨血都刻着我的名字,要他的今生来世、碧落黄泉……少一刻,都算不得永远。”
苏涣闻言,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松缓下来。
可无人知晓,时岁心底正下着一场无声的雨。
沈清让啊沈清让,你待我的情意,究竟有几分真?
“王爷,”苏涣呈上奏章,适时打破沉默,“新政在封陵试行成效斐然,百姓交口称赞。”
自今上登基以来,大虞重文轻武成风。江南盐商买卖官员之事已成惯例,户部空的能跑马,可世家大族的私库却堆得金银满溢。
时岁推行的新政,正是要斩断这腐败的根源。
他接过奏折,随手翻了翻:“不错。等长云回来,便在全国推行。”
苏涣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清禾公主在玄武国发动政变,已经登基为帝了。”
时岁手上动作一顿,随即轻笑:“她倒是说到做到。”
“公主来信说,会遵守约定,百年内不犯大虞边境。”
“嗯。”时岁点点头,“聪明人。”
这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聪明人最懂得权衡利弊。
也最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最欣赏的就是清禾这点,懂得在野心与理智间找到平衡。
“去备份厚礼。”时岁忽然吩咐,“把前朝那对龙凤玉佩送去,就当他……”瞥了眼腰间赝品,“贺她得偿所愿。”
苏涣领命而去。
时岁望向窗外,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五月初六,时岁的生辰。
南疆战事又起,沈清让的归期一推再推。
一早边关便传来了捷报,恭定大将军再次率军大破南疆骑兵,想来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时岁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
“王爷?”苏涣小声提醒。
时岁这才回神:“本王知道了。”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将军要回来了。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那个在他怀里温柔缱绻的将军,终于要回来了。
时岁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随着军报来的,还有沈清让给他准备的生辰礼。
苏涣呈上一个檀木匣后,便识趣地退出了御书房。
时岁指尖微颤地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份——
婚书?
这个认知让堂堂摄政王心尖猛地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他手忙脚乱地将案上奏折尽数扫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婚书摊平放在桌上。
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愿聘汝为妻,白首不相离。”
落款处除了沈清让的签名,还有一道鲜红指印,像是把心头血都按了上去。
时岁眼眶发热,他有多久没见过沈清让了。
一百四十六天。
自沈清让出征那日起,他夜夜被噩梦纠缠。
有时是封陵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有时是阿姐最后落在他发间的温热掌心。
说来可笑……
堂堂摄政王,执掌生杀大权,却要夜夜蜷在沈清让的床榻间,抱着那人留下的旧袍,嗅着早已淡去的白芷香才能阖眼。
时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人的心意,玉门关外的相护,西郊军营的告白,都是作不得假的。
可每当夜深人静,总有毒蛇般的声音啃噬着他的理智:
——这样肮脏的自己,怎么配得上明月清辉般的沈清让?
反复的自我怀疑,反复的自我妥协。
时岁在自我厌弃与渴望中反复煎熬,几近疯魔。
他深吸一口气,将婚书仔细折好,重新放入檀木匣中。
指尖在“白首不离”四字上流连片刻,终是轻轻合上了匣盖。
无妨。
无妨……
新政在封陵的推行确实卓有成效,但因沈清让归期未定,时岁与苏涣几经商讨后,决定先在江南试行——这片买卖官员最为猖獗的土地。
这日早朝,时岁高坐摄政王位,冷眼睥睨着底下吵作一团的朝臣。
这些因江南世家而畏惧唇亡齿寒的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唇枪舌剑间尽是“祖制不可违”“与民争利”的陈词滥调。
苏涣余光扫过时岁愈发阴沉的脸色,不由暗叹,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摄政王的穿衣举止竟越来越像沈清让。
今日连发冠都束得一丝不苟,月白锦袍上不见半点装饰,唯有腰间那枚赝品玉佩随着他叩击扶手的动作轻轻晃动。
殿内白芷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混着群臣的汗味,令人窒息。
“诸位爱卿说够了么?”时岁指节轻叩在案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太史令硬着头皮上前:“王爷明鉴,新政苛厉,江南已是民不聊生啊!”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些昔日投靠时岁的官员,怎料今日刀锋竟转向了自己。
“好个‘民不聊生’。”时岁突然轻笑,“江南百姓被盐商逼得易子而食时,怎么不见诸位爱卿,为黎民请命?”
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此事不必再议。所有涉案官员的罪状三日内张贴各州府公示,让天下百姓都看个明白。”
“丞相。”
苏涣从容出列,躬身待命。
时岁眯起凤眸,目光如刀般扫过满朝文武:“自今日起,再有阻挠新政者……”
“斩立决。”
“臣,领旨。”苏涣深深一揖,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下了早朝,时岁独自踏进将军府。推开沈清让的卧房门,那个用那人衣袍围成的“巢穴”依然静静堆在床榻上。
那是他最难熬的夜里,唯一能安眠的所在。
时岁整个人栽进那堆衣物里,深深吸气,床榻间残存的白芷香早已淡得几乎消散,他却固执地不肯添新香。
不是他的味道。
不是沈清让的味道。
将军府的老管家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叩房门:“王爷?该用晚膳了……”
屋内一片死寂。
老管家心头一紧,猛地推开门扉——
只见时岁仍蜷在那堆衣物间,只是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数月来夜夜噩梦缠身,白日又要与朝臣周旋,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管家慌忙遣小厮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令。
苏涣闻讯匆匆赶来时,时岁已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额上敷着的冰帕转眼就蒸腾起热气。
“究竟怎么回事?”苏涣压低声音质问。
太医令跪地回禀:“回相爷,王爷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只是这心病……”
苏涣顺着太医视线看去。
婢女正战战兢兢为时岁擦拭手臂,那截苍白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赫然在目,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
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最不堪示人的模样。
“除了太医……”苏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声音冷得吓人,“全都滚出去。”
“说吧。”待众人退下,苏涣亲自为时岁换上新的冰帕,指尖触及那滚烫的额头时微微一颤。
太医令斟酌着词句:“王爷这惊悸之症,应是幼年遭逢大变所致。近来是否……与至亲至爱之人分离?”
沈清让。
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涣下颌绷紧:“继续。”
“从脉象看,王爷近来噩梦频发,忧思过甚……”太医令偷眼看了看丞相大人阴沉的面色,“唯有将那位贵人召回,朝夕相伴,方能……”
苏涣闭了闭眼:“本相知道了,你且下去开方子。”
太医令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苏涣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时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岁的场景。
那时的时岁还未位极人臣,自己也刚入仕途。
他记得那日时岁被兵部尚书当街羞辱后,独自去了护城河边。苏涣以为他要轻生,却见那人安静地坐在柳树下编着花环,手指被枝条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年轻的苏涣试探着问。
时岁缓缓转头。
那一刻,苏涣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
空洞得像口枯井,却又亮得骇人。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求死不得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们成了挚友,却也因政见相左渐生龃龉。
苏涣总天真地以为人心本善,直到被所谓的“清官”构陷入狱。牢门开启时,站在逆光中的却是时岁。
“早说过那人不是好东西。”时岁甩给他一件干净外袍,“现在信了?”
苏涣信了。
真正的挚交,是能读懂彼此眼中未言之语。
每当在朝堂上的争论过后,苏涣总能在茶楼寻见时岁的身影。
那人倚在窗边,目光长久地凝在将军府的方向。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却浑然不觉。
那时苏涣就明白,时岁对沈清让,从来就不是他口中所谓的厌恶。
是爱。
进不得,退不舍。
终成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