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落下的一瞬间,楼内许多道视线就像冰刃一样刺了过来,灵台茫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楼内的舞姬不知几时都已经退了下去,丝竹琴音也早已经歇了。
他连呼吸声都轻了,仿佛被人顶头浇下一泼冷水,绵绵密密的冷意沁透衣衫刺入骨髓。
他顶替风陵的事,在今天这场夜宴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捅出来了。
灵台唇色惨白如纸,刚强撑着站起来准备说点什么,就听到相行十分邪性的佻笑,“怜漆,我看你今夜还没喝酒,倒是先发疯了?”
怜漆指着灵台极力道:“我说的是真的,他根本就不是风陵!”
相行看着灵台摇摇欲坠的样子,便皱着眉扯唇笑了下问怜漆:“你今夜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怜漆顿时口不择言起来:“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为什么看到是他,就要偏袒?”
这话一下子就逆了相行的毛,相行很是危险的盯着怜漆看了一会,继而凉凉的掀了掀唇,活像怜漆是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啊,你既说他是顶替的,那就好好说说,若是有半句不尽不实的,呵!”
灵台慌乱的无以复加,垂着的手紧紧绞着。
他想大喊不要,怜漆势必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拆穿他的。
怎么办?
灵台脑子乱糟糟一片,慌乱之下想到了相折,对,还有相折,可相折坐在哪?他今夜怎么没有看到相折?
可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怜漆已经吩咐两侧的小童:“请师公子进来。”
灵台听到师公子这三个字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尽了。
师公子,这天下有几人姓师?
灵台不可置信的看向楼外。
很快,侍从牵引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
这少年穿着乌衣,眼上覆一层白绫,神姿很是端严。
而灵台早在这个人出现的一瞬间,就跌坐在了位置上。
真的是……师白!
殿内顿时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
“这人是有眼疾吗?”
……
雪里一直注视着灵台,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怔了一瞬,但很快又撇过头去,脸上一闪而过恼意。
可灵台此刻已是心神大乱。
他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见到这个人了,甚至他这些年快要记不清师白的样子了。
可事实证明,有些人哪怕化成灰,你也能一眼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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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白曾拐走他三次。
第一次时他七岁,师白找来风家,声称是他的哥哥,要带他离开。
他当时很是疑惑,“可是,大长老说我是他采回来的,我只是一朵花呀,花也有哥哥弟弟吗?”
师白开口,很冷淡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斥责与不认同,“灵台,你真是被这些人教的好不懂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师白叹了一口气,有点自矜道:“不过,以后我带着你,会改正你这些毛病的。”
就这样,他再醒时,已不在风家了。
这次被拐四个月,最后是大长老带人把他找回去的。
可只隔了两年,他九岁生日那天,又遇师白。
其实自那次事情之后,他就被看管的很紧了,但到底是过生日,大长老便准许他们闹一闹。
那夜大家都喝了点米酒,他年纪小只沾了个唇,便被风陵塞了个碟子,“你先坐在这儿吃果子,我给你去拿今天买的糖葫芦。”
过了一会,有人走过来问,“好吃吗?”
他以为是风陵回来了,可转头的一瞬,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惊惧的尖叫:“啊——”
师白欣赏够了他的恐惧,才命令道:“不准哭。”
灵台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听到师白的话第一时间便是条件反射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师白皱了下眉头,好声好气的商量:“我都说了不准哭,你看你还哭,灵台,不要惹我生气好吗?”
他这次惊惧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师白这才满意起来,他心情很好的过来牵他的手:“跟我回家去吧,我决定原谅你上次跟着风家回去的事。”
“并且这次我保证,我不会再惩罚你不让你睡觉,也不会让你罚坐,更不会把你关在柜子里,以后你做错了事,只需要向我道歉,写你犯的错误,并且保证以后不再犯了,那我就原谅你。”
他这次被拐长达六个月,再回到风家时因为长期遭受惊吓,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失语的状态。
后来几年,他几乎都要忘了那段可怕的记忆,可师白再一次如鬼魅般出现。
那时候他已十三岁了。
他被师白拐走的第十天,看着想要给他喂饭的师白,第一次这样清楚的意识到,师白不是人。
眼前的少年依然是初见时那副打扮,仿佛没有长大过一分。
他七岁时师白是十七岁,如今他十三岁了,师白还是十七岁。
师白见他不吃饭,竟委屈起来:“灵台,你真叫我伤心。”
“你小时候都是就着我的掌心吃饭的,现在我喂你,你都不吃了。”
见他不说话,师白又是失望又是气馁,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你之前怕我,现在又不理我,是我对你不好吗?”
“可你那样惹我生气,我惩罚你也是让你知道以后不能再犯,并且,后面你连认错都不需要,我就原谅你了。”
“我给你送礼物,你不跟我道谢我也不计较,我还抱你去晒太阳,给你浇水施肥,给你扎纸鸢,我知道你喜欢吃糖葫芦,我还移栽了山楂树专门学着给你做。”
“有人骂你,我也割掉他的舌头了,就连上次那个小孩欺负你,我不是剁掉他的手送给你了么?”
说到后面,师白越发伤心,就连覆眼的白绫都晕出一团血迹。
可他却只有齿冷。
师白心绪平复下来才再次说,“好了,不要闹了,你已经在风家够久了,我现在带你回家不好么?”
他忍了还是没忍住说:“可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他想要叫师白看清现实:“你这么多年没有变过一分一毫,人会这样吗?”
师白道:“那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风陵已经当先冲进来了,而他身后是风家众人。
他再次回到了风家。
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关于师白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
后来,师白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也渐渐忘记了这个名字。
而现在,他本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隔着灯影憧憧,师白也准确的“看”向了他。
灵台的手死死握着,想师白怎么会突然出现?
是怜漆找来揭穿他的吗?
可怜漆……怜漆是怎么知道他是顶替的,他一直以来都很小心,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
除了雪里。
是雪里。
灵台顿时不敢置信的看向雪里,而雪里竟也在看他,只是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又转过头去。
灵台眼眶骤然红了,有一瞬间他很想问雪里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是要报复他,为什么不选别的方法,而是要让怜漆把这件事捅出来?
唯独这件事!
明明之前说过会替他保守秘密的。
明明说过的……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
那风家怎么办?
大长老怎么办?
风陵怎么办?
还有他怎么办?
可任他有无数的话想说,此时喉咙却仿佛被人扼住了发不出声音,就像一只濒死的鸢鸟,扯出来的只有微弱的气音。
正这时,他就听到师白喊他的名字,“灵台,你这些年忘了我,可真叫我伤心。”
灵台突然明白,有些事情非人力可阻。比如说,日出于东落于西,叶发于春落于秋。
如此刻,雪里要把他顶替的事告知于众,他无力阻拦。
怜漆指着灵台说:“师公子可认得你眼前这位是风家少主风陵?”
相行面色也微微变了。
师白开口:“他才不是风陵。”
相行看向师白,似乎有种被人冒犯的怒意,但他还是笑吟吟道:“你又是谁?你说他不是风陵便不是了么?”
师白道:“他不能烈日直射,不能遭受寒霜劲风……”师白的声音有种格外的孤注一掷,可相行听的已是面色铁青,似乎顷刻间就要大发雷霆。
就这时,师白才说了最后一句:“并且他身怀异香。”
相行的脸已彻底沉了下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只是因为他非人非物,而是一株祸花化形。”
就那么一刻,灵台明白,万劫不复原来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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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除夕夜宴已过去很久了,或许是五天,或许是十天。
他不记得了。
那夜最后相家的大长老过来了,验明他的身份后暂时将他关在了清暑苑。
关进来那夜他就病了,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就连小白都被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风家又如何了?
他也想过出去,可清暑苑已被下了层层禁制,他破不开,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或许有人来过,或许没人来过,他听不到声音,总归是不知道的。
醒来的时候他多半是发呆,之前课业那么忙的时候他都会挤出时间看两页话本,可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了,可他的话本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窗外那棵海棠树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时候他也会想,他要是能变成一棵树就好了,不用再被人欺负,也不用受人胁迫,更不用低声下气的乞怜,与人虚与委蛇。
只需要安安静静的生长在土里,春天到了抽枝发芽,然后开花结果,等到入冬了树叶掉光,就可以再次期待来年了,若能中途被人砍了也没什么,还能当柴火烧,若是做不了柴火,那他就静静的等待化为黄土,无论什么结局都是很好。
大概又过了几天吧,这夜灵台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人进来,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就感到有只冰凉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那一瞬间他闻到了很冷的檀香中传出的浅淡酒气。
是雪里。
他又喝酒了。
灵台一瞬间想缩回被子里。
可雪里并不让他如愿,只用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动作,然后用灵力将他捆在了榻上。
灵台看不清雪里的表情,只能听到这人说:“今天上元节。”
上元节。
灵台费力的思考着,上元节。
上元节是什么日子来着?
想了很久他才想起上元节是雪里与怜漆成亲的日子。
雪里醉的并不似那夜厉害,说话还很是连贯,只是有点神经质:“今天本该是我大婚之日。”
灵台并不说话,只觉十分恶心。
雪里似乎也没想着让他回答,又说:“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的婚期延后一年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
雪里今夜格外多话,语调有种奇异的哑:“你竟然是祸花化形,呵,你知道这段时间整个相家翻遍古籍,才查出祸花乃世间奇药,可起死人肉白骨。”
“你之前说你一直学不好变化术,你以祸花之躯化作人形已是艰难,自然此生都学不了这门术法。”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害怕?或许你在等人来救你?在等谁呢?相行?还是相折?呵,可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也不会叫人来救你的。”
“知道为什么吗?我以我病弱为由,将你要来给我入药,不是说祸花能起死回生吗?那想来自然能治好我多年弱症,以后你的生死就攥在我手里了。”
说到此处,雪里的语气依然称得上平静:“你都是如此了,你知道风家会是什么下场?”
“但这才是开始。”
灵台被捆在床上无法动弹,但他看着明明已醉的颠三倒四,但说起话来还依然顺畅的雪里不免想笑,便道:“你这是在报复吗?”
雪里立马道:“当然。”
灵台嘲弄问:“可你在报复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