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姮向前闪过两步,扬起手中的短刀,以之挡下了迎面而来的第二支羽箭。
那人在她身后缓步走到一旁,伸手从树上取过那支羽箭,以指节在箭杆上弹了两下。
薛景姮回头看她表情似是有所发现,亦将目光落在那支羽箭上,却不问那羽箭有何异常,反而一面随之循着羽箭来路向林外走去,一面借机问起对方的来路。
“还不知尊驾是何许人——”
段瑕夜自不肯直言告知,何况此人又扰动了灵儿一场,声气中半分温和都没有了,也不顾念对方才为自己挡下了一支暗箭。
“阁下也未曾告知于某。”
薛景姮却笑:“在下姓薛,原籍平原。”
“哦,原来是北燕东山之人,怪道生得这样俊秀——只是凭阁下这般的相貌身手,去哪里做什么不好,怎么会来了这荒山野岭中?”
薛景姮听对方说到相貌时,似一向时神色微变,微微侧首间又见其面上颇有一丝戏谑之意,心中顿时感到万分厌烦,然而面上谦逊之色如旧。
“说来惭愧,某这遭是自江南来此避祸的。”
“哦,不知是何等祸事,竟然值得远涉数千里之遥?”
已出了松林,段瑕夜到了开阔处立下,一面留神探听着四下的动静,一面假作好奇地问对方的来路。
薛景姮长叹一声,说起来路,似是万般无奈。
“虽不知阁下是何人,但想来阁下也一定听过,江南云梦阁阁主沈令葳之名——”
江南云梦阁,百年前以商贾之家兴起,原本已是巨富,近三五十年间,反而又暗中大力地豢养鹰犬,同亡命的佣士流寇一般,只为收钱办事,无论义或不义。
沈令葳原本就是云梦阁中头号杀手,行走不过十年,便在官匪两道之中,恶名远播,成为北燕境内大名鼎鼎的通缉要犯。
前任阁主月潭春病逝后,她接手了阁主之位,至今已近六年。
那沈令葳,段瑕夜亦曾谋面,识得她是不世出之才,亦察觉到她隐然怀抱的弃世之志。
“沈君殊杀人如麻,我辈岂敢不知!”
“某原本正是投身于她的门下,为其筹谋奔走。”
“能为沈阁主效劳,倒亦可称得荣幸之事,难道沈阁主不曾护佑下属,竟置阁下安危若罔闻?”
“某若是得罪于旁人,自当无需忧虑,可惜某却是因偏执一意,得罪于沈阁主。她虽在当时纵某出来了,到事后却又反悔,派出了许多人前来追捕。”
段瑕夜分明知晓对方是信口编造,却故意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似是有意看对方为难之状。
“不知阁下可曾有幸与沈阁主同行帐中之欢?”
然而薛景姮原本就是乱说,又一向不为尘俗之礼所拘,自能将一段子虚乌有之事,信口道来。
“某到阁中时,尚且年幼无知,被她迷惑之后,不得不委身相从。”
薛景姮走到假山一侧,暗中将视线扫过对方神情,察觉到那一丝恍惚后,自叹般继续道:“某原本只是流落江湖之人,若能得安身之所,自也愿意长久相随,何况,沈阁主人才出众,一向为众人所倾慕。然而三五年来,某却发觉,阁主行事渐有暴虐自专之势,只求一时之快,不再能听得进人言了——半年前,忽然一时兴起,要去修毁坏多年的偃月城,某苦劝无果,不得不请辞北上——”
段瑕夜缓步向巨大的假山一侧转去,揣摩起对方如此编造的缘由,口中不忘恭维道:“阁下的远见卓识,真是非同一般。”
“不过,到这太行山中避祸,却未见得就是一条明路——”
“阁下这是何意,难道不知太行山安稳太平,已近二十年未曾有过劳戮祸事?”
“哦,既然如此,阁下的刀方才又何以能够挡下应山镇营防的羽箭呢?”
段瑕夜并不回头,一面笑着反问,一面将手中的羽箭向后掷去。
薛景姮接过那支尺许长的羽箭,仔细端详过,并不能发现任何标识,讶然于对方何以能够相识,问道:“应山镇营防的羽箭?”
段瑕夜不及再答,已然轻身借力,翻跃过数丈高的假山,向另一侧的人袭去。
薛景姮亦收起了那支羽箭,数步跃到假山顶上,恰与为躲开段瑕夜而跃上山顶的人相遇。
二人一同向对方出手,皆又被对方灵活地闪过,再度相向时,已然各自闪转了脚步。
二人招式迥异,薛景姮仍是一贯灵活多变,与那人过了数十路,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丝毫可乘之隙。
那人亦十分善于应变,而又重于防守,然而或许是太过谨慎之故,某一招手足相配失措,便被薛景姮一掌拍在腰上,登时向后仰去。
薛景姮暗道出手重了,以为对方要自假山之上落到地面,急忙在怪峭的山巅俯身前倾,想要将对方扯住。
不料那人却是故意,直待后仰直垂首向下,方以脚尖在山巅轻点,扬手翻身落到数丈之外,又向着庄外,快步轻身而去。
薛景姮本待去追,然而想到那个人还立在地上,却歇了心思。
此时,段瑕夜方才跃到山上,望着山庄的高墙,怅然若失。
“阁下方才为何只顾观望,而不上来相助?”
听了对方略含怨怼之语,段瑕夜失笑,反问道:“阁下又是为何只顾与她空手相博,而白白地空置手中兵刃不用呢?”
薛景姮似恍然般应道:“哦,这把刀原本是从人的佩刀,某向来不用刀剑,一时想不起。”
薛景姮随段瑕夜跃归地面上,却又乍惊:“——不知是否中了那人调虎离山之计?”
她并不十分在意,左右林苒樾足以令她安心。
段瑕夜却不然,想到灵儿方才受过惊吓,此时若再被人惊扰,再没有几分反抗之力,一时忧心如焚,未与薛景姮告辞,便轻身向蕣叶亭奔去。
薛景姮一笑,自顾缓步而行,又取出那支羽箭,仔细验看起来。
待她走回褰星阁廊下时,却见那人仍在廊下相候。
“咦,阁下怎么不回房去,不知房中的佳人可还安好?”
段瑕夜回房看过灵儿,已然安心,不以薛景姮言语中的戏谑为意。
“某来此相候,只为不放心阁下,想要待阁下安枕后,方可安心。”
“多劳挂怀,那随某来罢!”
薛景姮知晓她的心思,并不相拒,自顾引领她路过自己的房间,向行廊一侧走去,抬手叩起了门。
“阿樾,醒醒。”
“主君?主君出门了么?什么事?”
林苒樾来开了门,一面拢着外袍系起腰带,一面讶然问道。
薛景姮将手中的刀递给她。
“无事,庄上似乎进了生人,你当心些,你的刀,忘在了我的房里。”
“哦,再有此事,主君只管唤奴起来。”
薛景姮轻笑着颔首,正要离去,发现身后的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林苒樾脚下,便提醒道:“阁下该随某去房中安心了。”
段瑕夜不言语,又抬起头,在林苒樾脸上打量片刻,方才随之离去。
“她说,这是应山镇营防的羽箭。”
薛景姮将那支羽箭放在桌上,意有所指而似问非问道。
“奴并不知。”
林苒樾拉开桌下的暗格,随手抽出了一把同样的羽箭。
“奴只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令君还是少与之来往为妙。”
“我也不想,本要向她探听些夜螣的消息——”
“令君——”
林兆空想到自己听来的那些话,不无揶揄道。
薛景姮知晓她说的是哪一句,却不以为意。
“终已是说了谎话,多说一样又如何!”
“令君清白之躯,何须定要自行安上那样的声名?”
又何须拖累沈令葳——林兆空与沈令葳早年另有同门之谊,想到薛景姮将自己纳进沈师姐的帐中,只好无奈暗笑。
“若论清白之躯,我也算不得。”
林兆空第一次看到薛景姮神情似此时一般,没有少见的郁悒,亦没有如常的欢悦,如同冬日的远山失去了颜色,声息也被大雪覆盖了。
“是奴失言了。”
林苒樾原本一向亦并不以所谓清白为意,因此犹豫过后,终究还是再问了。
“是什么人害了令君?”
是什么人给自己放的药,薛景姮记得清楚,但那些人已经死了,她无从追究,于今只是恨自己没能留意。
“是我自己一时不当心。”
既失去了勉为依赖的寄居之所,又令身躯为她人所沾染——薛景姮唯有自恨不慎。
然而她亦明白,若是那个人不曾出现,自己却是将落到那群男人的手中,永远卑微,永远背负屈辱,或者永远不能再走出那里。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寨子。”
她不愿意多说,又对默然的林苒樾笑问:“阿樾,你又是为何事离开马队了呢?”
“头领没了,她们与奴分了些钱,将马队散了。”
“哦,那你为何又来了阳翟,只是来寻亲么?”
林苒樾点头,又道:“谁不想见一见天子脚下的风光?”
但她也并不将其如何看重,薛景姮想道,将视线从她面上移下去,仍落到那支羽箭上。
“那人是如何认定这是应山镇营防的羽箭呢?”
北卫之例,州镇营防所用器具皆有定制,各州镇间又因实情所需,材质尺寸有所不同。
“令君自己一时不能识得,便为此事惊疑。”
应山镇在太行山北端,戍卒往山中巡练时,遗失一两支羽箭本是寻常之事,有心之人捡到了,记下也是常情。
薛景姮恍然,又听得林苒樾叹道:“那人非同寻常,却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