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分钟以后,我见到了洛棠。他看起来比昨天冷静了许多,这让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让陈谨忱给他冲一杯咖啡,洛棠拒绝了,他说:“你让他出去好吗?我想单独和你说。”
我还没说什么,陈谨忱就退了出去,为我带上了门。
洛棠欲言又止,有些滞涩地垂下头,长发随之遮住面颊,被他伸手别到耳后,露出右耳的水滴形玉髓耳钉。脸色有难以掩饰的憔悴,眼底有细细的血丝。他今天穿的极为素淡,一件宽大的纯色青绿毛衣,没有搭配任何他曾经常用的繁复配饰,很容易让我想起最初遇见他的时候。
“陆绪。”他小声叫我,“刚才我在楼下又见到你哥哥了,他说你打算和我分手。 ”
“不要分手好不好。不要分手。”洛棠抓住我的左手,握得很紧,“你也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了,你可以不补偿我,我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好的,我们会很幸福的。”
我垂眸,看清他脸上姿态低微的恳求,“我们已经不适合继续在一起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所说的话呢?我昨天晚上很仔细地回想了前几个月你的所有表现,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尝试控制我,不是吗?”
洛棠:“我只是想让你更喜欢我,不会随便地抛下我……我不那样做,你会喜欢我吗?你会吗?你不会的。”
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洛棠:“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爱情,我都可以给你的,和以前一样,我知道你也很想那个时候,不是吗?”
我:“所以你打算继续你的表演吗?表演一辈子?”
洛棠:“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呀。”
我:“我当时不应该支持你画画,应该让你签我的公司,五年时间你应该能拿影帝了。”
洛棠并没有被我的话刺到,反而微笑了一下:“如果你想的话,现在也可以。”
我:“我不想。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我都不想再继续看你的表演了。洛棠,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我只想看见真实的你。我昨天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洛棠缓缓收起微笑:“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现在却因为没有认识过我而责怪我,陆绪,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很无奈:“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更加……公开布诚一些。”
洛棠:“我是公开布诚的。我……我爱你一直是真的。我和你说过,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你不相信我吗?”
我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他看起来非常真挚,但我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不久前他脸上的疏离与厌恶,同样也是真实地让我难以分辨真假,所以我对他说:“对不起,我好像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
“我第一次去你新家那天。”我回忆,“你指责我,控诉我对你的忽视,我哥对你的居高临下,把袖扣甩到草丛里让我找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讨厌我。你那时候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一直是真的,为什么那时候能把绝情表现得那么真实?”
“那你呢?你以前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能把爱表现得那么真实?让我都……”洛棠反问我。
我接过他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我不否认我的所有错误,我也认为我们之间先做错的人是我,在这之前我的所有道歉我都不会收回。但我同样不能接受你的所有欺骗,我们继续在一起也只会像现在这样……互相伤害,互相猜疑。”
洛棠的手抓得更紧了,几乎让我感觉疼痛,我“嘶”了一声,他慌忙地松开,急急地争辩:“不是这样的,我不该这样说,我没有猜疑你,也没有想伤害你,我……我骗你开始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后来也只是想你爱我而已,你要是觉得我以前……不该对你那么坏,你都可以还给我!不要分手,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他又摆出昨天那种让我几乎无措的态度,既是胡搅蛮缠又是死缠烂打,结论是绝不放手,让我的太阳穴都要跳起来。
“洛棠。”我尽可能耐心地告诉他,“我们真的已经不合适了。”
“不会的。”他恳切地看着我,“陆绪,你不能这么无情,你不可以这样,你要是对我有不满,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不要就这样把我丢掉好吗?”
所有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不会听取一点,只会执拗地要我答应他的要求,或许我再拒绝几句,他就会像昨天一样,开始流泪,说出不理智的言论。
“这样吧。”我摘下左袖的袖扣,站起身,打开了二十楼的窗。
“我从这里把袖扣扔下去,你找到它,就不分手。”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洛棠呆住了。
“那算了。”我打算把手收回来,让陈谨忱送客。
“不!”洛棠说,他忽然变得很坚定,“我能的。我能找到。你能找到我也能找到!”
于是我扬手,对洛棠说:“它应该会落在F楼的天台上。”
洛棠立刻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我会找到的!”
他急切地跑出我的办公室。
门合上,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我叹了一口气,尝试重新专注工作,文字却像是一堆没有含义的符号,不断地从我眼前流过。
洛棠到底是怎么伪装出那样的厌恶的?
仅仅是……像刚才那样,冷下脸拒绝他,提出无理的要求,看着他怀着期待向外跑去的样子,我的心就难以抑制地疼痛着,想要停止所有可能的伤害。
晚饭后我和陈谨忱要去和另外两个投资人见面,大约半小时以后,我完成了日程中的工作,准备下班。
离开之前,我在电梯里按动了F楼的按钮。
电梯一层一层地下降,抵达之后,我绕出长廊,推开通往天台的安全门。
寒冷的风骤然吹在脸上,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亮起,四周林立的高楼在天台落下星星点点的昏黄惨白。
洛棠正蹲在天台的一片花坛边,在低矮的灌木丛中认真的搜索。昨夜下的雪仍没有融化,他穿得太少,露出的皮肤泛着过冷的不健康的苍白。他的影子时不时颤抖一下,既像因为冷,又像因为哭泣。
“洛棠。”我走到他的身后,俯下身,对他说,“别找了。”
他回过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我,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的,好吗?”
舌根泛着苦涩,我沉默片刻,还是对他说:“找不到的。别找了。”
我向他摊开右手,袖扣赫然躺在我的手心。
“我没有扔。”我告诉他。
洛棠怔在原地,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冰雕一样僵硬了十几秒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拨了拨那枚袖扣,指尖剧烈地颤抖着。
“……我明白了,你不会原谅我了,你根本没给我机会。”他咬紧牙关,声音同样在不受控地颤抖,“陆绪,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你怎么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我尽可能控制住表情,却还是忍不住脱下我的大衣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希望停止他的颤抖,说:“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我不要!我不……我不!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都……我都原谅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洛棠攥紧我的衣服,将他自己裹住,指节泛着青紫,肩膀仍然在颤抖,眼眸又湿润起来:“你不爱我我会死掉的。”
他喃喃地重复:“我真的会死掉的。”
我伸出手,拨开他眼前凌乱的碎发,再一次劝导他:“回家吧。”
“我不!”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你明明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回去吧。”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再一次对他重复,“画廊的地产权我会转到你名下,文件明天会送给你,你确认无误签字就可以。”
“我不要这些!我不要……我不要。”洛棠很大声地说,“我不想要这些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你不能不要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蹲坐在地上,长发凌乱,脸上有干涸的泪痕,仰着头,用很湿润很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是渴望和希冀。这让我想到以前高中学校后门一只很漂亮的小布偶,因为被主人抛弃而流浪,白色的毛总是灰扑扑的,对所有靠近都非常警惕,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它接受了我的猫条投喂。
熟悉以后,它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期待我带它离开流浪的苦难,但是陆鹤闲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所以我即使很喜欢也没有把它带回家,在毕业之前我为它找到了收养,收养者是两个年轻女孩,小布偶在那之后过得很幸福,在去年寿终正寝。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办法收留一只猫咪。
我用口袋里的巾帕擦了擦他的脸,很无奈地对他说:“别闹了。”
洛棠缓缓地垂下头,长发随之垂落,拢住他的脸,“我没有闹,我真的……会死掉的。”他叙述。
我把巾帕塞到他手里,拢了拢搭在他身上的衣服,说:“我要走了。你快点回去,别冻得生病了。”
洛棠仍旧蹲在那里,没有动,是在等待着我的心软。
我硬起心肠,转身迈步离开。
“我爱你……一直是真的。”我听见洛棠在我身后说,声音被天台的风吹得不甚清晰,语气简直像是一种诅咒,“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
我极力克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