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六年,端敬元皇后薨于内宫,葬于景陵,殉葬者超千数。
这位圣祖皇帝的元配皇后,一生以勤俭治宫,却始终不得陛下喜爱,然其死后的丧仪却极尽奢靡,耗费近十分之一的国库,举朝哗然,圣祖皇帝因此举,颇为后世史家所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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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至隆冬。
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尽是白茫茫一片。
眼下还有月余便是除夕了,阖宫上下,却无一丝将要过年的喜气,甚至,也无一人敢提出采买置办的话头来。
乾元殿外。
小内侍掀开那厚实的狐皮毡,外头的侍女捧着漆盘匆匆入内,身后的毡子又很快地放下,免叫哪怕一丝寒气钻了进来。
外头数九寒天,殿内摆着数个燃着银丝炭的大火盆,却是暖意融融,反倒叫人生出些闷热之感来。
侍女行至重重幔帐后,却是朝安亲自出了来,将那装着药碗的漆盘接了去。
朝安看着那漆黑的汤药,犹自冒着白色的热气。
药气充斥在鼻尖,光只闻着,便叫人心头泛起苦涩。
他叹了口气,双手捧着漆盘入了内殿。
转过屏风,只闻得一阵压抑着的极难受的闷咳。
朝安心下一提,忙疾行几步。
在床边跪下了,高举着漆盘过眉,
“陛下,您该用药了。”
“咳咳……”
赵衍川摆摆手,却是咳得愈发撕心裂肺了。
他随意拿锦帕掩了唇,
下一刻,
那雪白的帕子上便染上一片刺目的猩红。
“陛下!”
朝安大惊失色,低呼了声。
忙扭头冲外头扬声喊道,
“快传御医来!”
半晌,那揪心的咳嗽方才缓缓歇了。
赵衍川疲惫地仰靠在身后的野鸭毛软枕上。
而这边,老太医也已匆匆赶到。
朝安听了徒弟的转达,方才回到内殿,小心翼翼地躬身请示,
“陛下,宗院判已在外间候着了,现下可是要传他进来?”
赵衍川却只是凝视着掌心那块染血的帕子,
他的脸色惨白之中透着隐隐黑气,
连眼下都是一片浓重的阴影。
单只看着,便教人暗自心惊。
朝安许久都不曾闻得主子开口,
半天,方听皇帝陛下道,
“都让他们下去。”
他垂下手,将那帕子随意扔至漆盘上。
朝安正欲开口再劝,
却听皇帝有些疲乏地续道,
“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朝安猛地抬起头,
“陛下!”
他望着赵衍川,
“陛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仔细将养,不日必定会好转起来的呀!”
赵衍川轻笑了声,
“现如今…连你也会说这些来骗朕了。”
他顿了顿,
“朕心里有数,这病,是治不好了…”
语气淡然,并无一丝哀伤。
朝安噗通一声跪下,
“陛下!”
他哐哐磕着头,
“千岁已然去了,若千岁泉下有知,得知陛下如此,怕也不会心安啊陛下!”
“求陛下就算念着千岁往日的情分,也要保重龙体啊!”
说着,眼泪已是簌簌落下。
赵衍川听完,
喃喃道,
“往日的情分…”
他自嘲地笑了声,
“这一世,到底,是朕…全然辜负了皇后的情分…”
说完,
却似已无太多气力,他疲惫至极地阖上眼睛,无力地摆了摆手,
淡淡道,
“你也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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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外,
等候多时的众御医纵使焦急如焚,也是无可奈何。
新上任的宗院判叹了口气,
“陛下之病在于心,已非我等力所能及了。”
众人听罢,心中不由腹诽,若是当年陛下顾念旧情,如今皇后千岁仍在,又何致现在这般意冷心灰。
造化弄人,因果报应。
真真是,屡试不爽。
众人皆是无奈长叹一声,当下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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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雪下得尤其大。
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转瞬那松树的枝干已被厚厚白雪压断了。
满朝文武却跪在紧闭的宫门外,口中高声苦求,更有甚者涕泗横流。而不远处,大雪已将几具官员的尸体覆上了厚厚一层惨白,禁军执剑严阵以待,若有欲闯宫死谏者,立即就如一旁的尸体一样,成了这刀下亡魂。
“陛下!”
为首的是赵衍川的老师,当年的太子太傅何明礼,
本已告老还乡的花甲老人两鬓花白,脸上却因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他高喊道,
“陛下!为君者当心怀天下苍生,以社稷江山为重啊!”
“您的肩上,还有天下万千的黎民百姓啊!您的身后,是本朝的太祖皇帝,高祖皇帝,祖祖辈辈的先皇都在看着您啊!”
而那厚厚的宫门却依旧紧闭着,没有一丝要打开的迹象。
何明礼一向极受自己这位学生尊敬,朝中上下俱是礼敬之。
如今竟受了半日冷遇,不由心生怨怼,
只见他花白的胡子气得抖动着,
“陛下!”
“沈氏皇后出自逆臣一脉,如今沈氏虽身故,却仍累陛下龙体受恙,那便是沈氏无德,此等罪行难容,老臣恳求陛下,收回沈氏追封谥号,撤去神牌庙享!”
此话一出,众臣也是面面相觑,顿时鸦雀无声。
大殿内。
这番话虽是遥遥传来,却是一字不差落入赵衍川耳中。
他靠在床头冷哼一声。
“真真是朕的好老师啊。”
这么多年,自己以帝王之尊,也依旧循着那师生之礼。
想不到,到头来,却是将他尊得忘了最基本的君臣之别。
思忖一二,
他便冲身旁吩咐道,
“传谕令,何明礼年老失智,竟以下犯上,妄议皇后.......”
“朕念其教导之恩,不忍降罪,即刻令人将其送回府上,派御医照看。”
朝安俯身,
“喏。”
赵衍川复又顿了顿,
“何家子嗣不知劝阻,往后,何氏一脉,便不必再入仕了。”
朝安躬身领命,
“奴才即刻着人拟旨。\"
便要转身去了,
却听赵衍川冷冷道,
“御医那边,要给老师开些什么药,你可都明白了?”
朝安顿时汗流浃背,
“奴才.......明白了....”
年底,何明礼果然疯癫之症愈重,某日癫狂发作,于家中失足坠楼而亡。
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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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安走后不久,
外头暴雪愈发肆虐,
赵衍川倚靠在床头,凝望着手心那颗金黄色的吊坠。
他惨白若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终将解脱的笑意,
“曦岚....”
他温柔摩挲着那吊坠,一如往常那般,摩挲着那人精致的眼眉。
大约不用多久,朕就能,再见到你了....
如此想着,心中越发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竟似一刻,也不愿意再多等了。
此时,外头却传来一阵嘈杂。
“德妃娘娘!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啊!”
小内侍拦不得来势汹汹,还带着大皇子的德妃,只能眼睁睁看她闯入内殿。
祝云的鹅毛大氅上俱是未融的雪花,
她一入殿内,便跪伏在地,却连身子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赵衍川望着她,微皱起眉。
“德妃,你也是来劝朕的吗?”
祝云仰起头,却是满脸泪水,
赵衍川这才看见,往日那个明艳的女子眼下发髻凌乱,脸上也未施半点粉黛。
“陛下!”
祝云深深伏下身去,呜咽道,
“臣妾有负千岁重托,未能····照顾好大皇子····”
赵衍川这才将视线投向一旁乳母怀中的襁褓,
那个自出生后,他几乎从未抱过的孩子,
那个一出生不久,便夺走了母亲性命的孩子......
可也是,曦岚唯一留给他的,两人最珍贵的血脉。
女官忙将孩子抱了过来。
赵衍川喉头发紧,盯着孩子烧得潮红的脸蛋,
“怎么回事?...”
语气中已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那一旁的乳母跪地哭诉,
“回陛下…大皇子先天不足,自出生后屡屡生病,近几日天寒骤降大雪,大皇子烧了三日,上吐下泻的,眼下已是神志模糊了.......”
赵衍川从女官手中将孩子小心地抱了过来,
贴着父亲的手臂,那本已几乎昏迷的婴孩,竟开始有些难受地要哭不哭起来。
祝云见状,忙膝行几步至龙床边,仰着头望着赵衍川哀劝道,
“陛下,您对千岁情深义重,如今宁可舍了江山子民,也要随千岁而去。”
“这些,臣妾心里都是省得的…”
她望着赵衍川怀中哭闹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是千岁用命换来的。”
“眼下,若是这个孩子保不住了,陛下,您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千岁呢?”
说罢,她复又伏下身去,
“求陛下…怜惜大皇子年幼,千岁早逝…”
“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赵衍川低头,
望着怀中哭得愈发伤心的孩子,
因为多日的病痛折磨,孩子本就不甚丰满的小脸消瘦得厉害,原本蜡黄的脸上染着病态的潮红。
这是他和曦岚,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羁绊了....
可是,一想到这最后的一点羁绊也要消散了…
赵衍川心中不由惶恐至极,
他颤抖着手,紧紧地抱住了孩子。
“铭儿....铭儿.....”
他一边唤着孩子的名字,一边却是止不住热泪滚滚,
一滴一滴,绝望地滴落在了孩子稚嫩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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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六年隆冬,圣祖皇帝抱病,几近垂危。
各州各县百姓自发为陛下祈福。
开春之际,圣祖皇帝病愈,重新临朝。
太和殿,赵衍川高坐于龙椅上,十二道白玉珠旒垂下,君王的面容再不起一丝的波澜。
赵衍川想起前日祝云来乾元殿说的话。
“千岁曾说,他不愿告诉您真相,一半是因为,您是他爱的昆仑,另一半,是因为,您是他一早选中,愿意追随一生,并为之甘愿付出性命的主君。”
“如今的海河清晏,也是千岁殚精竭虑,五年苦心经营得来的,您又如何忍心,辜负千岁的心血呢?”
思绪被拉回。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少年,那个金科传胪,心怀凌云志的探花郎。
直到一扇朱红的宫门,将一切统统隔绝在紫禁之外。
赵衍川脚下,文武百官恭敬而卑微地跪伏在地,
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衍川遥望着那宫门外的天外,云卷云舒。
他不由出神,
曦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