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帕德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从醒来那一刻起,事情就非常不对劲。首先,他就不应该会“醒来”......神啊,谁知道他为什么会睡着。明明前一刻还在脑子里排练桑博醒来后的对话场景,下一秒就看见桑博震惊的脸......
不,他不愿再回想。这真的很尴尬,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还很恬不知耻地扒在人家身上。救命啊。桑博没一脚把他踹下床已经体现了其为人的宽容与仁慈......
之后的事情尚且还在他的理解范围内。虽然他确信自己脸红了无数次,但念在他几乎完好无损地完成了“向桑博解释为什么会在他家醒来”这件他以为的最大的难题,他已经很满意了。即使他的大部分表情都有点失控,但仍然说明了那些练习和准备并不是毫无作用。
所以或许正因如此,在松了一口气后,他有点掉以轻心——或者说,得意过头了,他居然试图做出越界的行为。
不过他发誓他后来说的话全都是真心的,即使它们听起来是那么的突然、不合时宜。他觉得当时他的大脑一定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才能让他没有考虑后果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他自己是解脱了,一吐为快了,但是桑博呢?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难道还不知道桑博对这些行为和感情的抗拒吗?他没有解开桑博的心结,没有解决造成这一切的问题,没有治愈那些创伤,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付出一点努力,他甚至没有能力保证自己以后能解决,他是怎么有脸如此信誓旦旦地说出那些话呢?他是怎么就那样自然地,轻轻松松地张开嘴,将那些轻飘飘的可笑的话,就那么洒脱地甩到桑博脸上的?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忘”了桑博不知道。他本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慢慢地、循序渐进地、细水长流地做那些他应该做的事情,逐渐地帮助桑博摆脱那些阴影。然而事实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妄想桑博能够明白他的心。
他想做他的锋刃,想做他的护盾,可结果证明他也只是又一个自大的加害者,比那些人高明不了多少。他自私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桑博,不顾他能否接受。
那些话的确是听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可以说是体贴的、真诚的、饱含热情的。但正因如此,它们也是刺耳的、强迫的、高高在上的。它们不是桑博想听到的。它们不是桑博想承担的。所以它们就不该存在,尤其不该存在于此时此刻。
试想,桑博一觉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莫名其妙地一通“真情流露”......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真心的......但他想,在桑博看来,这只是一个前一天还在追捕他的银鬃铁卫的一场自导自演、自娱自乐的“表演”,空洞的可笑。他甚至能想象到桑博的委屈。
他早干嘛去了?他以前在哪?在那些最困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家里享乐,享受“荣华富贵”给他带来的一切,享受众人的“尊敬景仰”,他对桑博的痛苦一无所知,他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支持他,现在居然还妄想他能接受这一切?幼稚。自大。自私。不负责任。他想让他感到安心、舒适和快乐,然而事实上是,他只是让他更加没有安全感。
他只是......天啊,他只是,看到桑博的表情、眼神、话语,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麻木和茫然,那强装的微笑,那不住的颤抖,还有那自嘲,那根本掩饰不了的自我轻视,就无药可救地失控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心急如焚,他不知道除了剖开自己的真心外他还能做什么。他以为这会安慰到他。他以为这样有用。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地很彻底。
克里珀啊,他都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逼他,逼他去接受他的想法,逼得这么紧,在这想法只是空口无凭的感情,如此残忍,又如此虚浮的情况下。
他不是救世主,只是又一个愚蠢的罪人。
杰帕德低下头捂住脸。他感觉他的腿有点站不住了。神啊,他真的好无能。
“我真的......很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
是桑博。
他惊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直地撞进桑博的眼睛里。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宝石般的、摄人心魄的碧绿眼睛里。那眼睛里的情绪好多,多到他甚至分不出任何一种。又或许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双眼那么近。
他看到桑博抬起手指抹去了他那些不争气的眼泪。那指腹划过他脸颊时的触感冰凉又温柔。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号啕大哭。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了,淌满了他的脸颊。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那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接住了他那些根本止不住的泪水。他的指头还在试图抹去他的眼泪,只可惜它们实在是太多了,导致那冰凉的指头只能不知所措地在他脸上来回打转。
突然间,他觉得有点好笑。在这么多事情之后,居然是他杰帕德像个无可救药的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而桑博在安慰他。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滑稽无比,又哭又笑的,每一个行为都很莫名其妙。
然而桑博也笑了。那笑声轻轻的,很好听。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更大了。他扑进了桑博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把下颌砸在了他的肩头。
“天啊,”他听见桑博闷闷道。“快把我肺撞出来了。”
杰帕德哈哈大笑。“对不起。”他听见自己笑着说。
桑博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也抱紧了他。
神啊。杰帕德想。他好爱他。他好想大声告诉桑博,他有多爱他。
但他不能。所以他只喃喃道:“......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他们好像抱了很久。因为最后叫醒他们的,是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
于是他们就像刚刚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似的,飞快地弹开了。
杰帕德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害羞。“啊,呃。是,应该是饭到了。刚刚起来之后,我就让家里的厨师们做点好吃的送过来。我弄的那些东西毕竟不是主食。而且,嗯,你知道的,这个时间点没什么餐厅还开着。”
桑博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不,不是说他刚刚不正常,只是,又恢复到了他平时的状态。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桑博看他的眼神仍旧带着一丝柔软。并不像他平日里那般有距离感。这让杰帕德感到非常开心。或许他还并不是完全的无能。
“你知道吗长官,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意识到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桑博笑着揶揄他,那笑容很真诚。
这让他又开心又尴尬。“呃,那我觉得那样很好。啊,我是说,我会学做饭的,他们毕竟是我父母的厨师,不能一直麻烦别人。”
桑博挑挑眉,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听出了什么,他也放任它溜掉了。
这让杰帕德真实地感觉到了尴尬,于是他抹了一把脸,飞快道:“我去开门。”然后逃了出去。
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
“唔唔。我得说,我没想到贝洛伯格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家的厨师毫无疑问都是天才。”桑博一边吃一边感叹。
杰帕德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其实,他也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两人一时无话,都在专心地吃饭。
突然,桑博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下子有些紧张,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边一直在默默留意桑博的杰帕德立马就注意到了。他也突然意识到,他原本打算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地告诉桑博,银鬃铁卫已经把野狼帮端了的事情。
但他现在不能说,这太明显了,即使桑博可能想不通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这个,但他一定会觉得奇怪。
所以杰帕德神色如常,控制住自己不去看桑博。
“说起来,长官,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过了一会儿,桑博抬头问。
“......噢。”他希望他的语气没有听起来很惊讶。但他确实没想到桑博想问的是这个。不过,被桑博这么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从后背传来。嘶......他之前完全忘了这事儿。“好多了。”他最后说。
桑博挑眉看向他,明显不信。
“呃,好吧,是有点疼,我得承认。”杰帕德无奈地说。“但完全不严重,所以不用担心我。”
但这句话好像没什么用。因为他注意到桑博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逡巡,好像要找出他身体不适的证据。
突然间,他注意到桑博的目光顿住了。
啊......难道真有什么证据?他顺着桑博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差点没把他魂都吓得飞出来。
桑博在看他的手腕。因为他穿着睡衣,袖口松松垮垮地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皮肤。在餐厅良好的照明条件下,那里纵横交错着的、可怖的青紫色瘀伤清晰可见,还有明显的因为挣扎导致的血痕和结的痂。
杰帕德吓得一动不敢动,手拿着叉子僵住了。他在心里狂骂花火,那混蛋居然只清除了她自己造成的那些伤口,而不是整个治愈了他!靠,他忍不住暗爆粗口,这混蛋还嫌给他挖地坑不够多吗!
他无助地看向桑博。
然而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仍然凝固在他的手腕上,晦暗不明。
完了,杰帕德想。这次是真的结束了。那柄悬顶之剑......终于要落下了。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