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博吻上杰帕德噙着泪水的眼角。
他尝到了那些透明液体的味道。咸咸的。啊,或许他自己也曾有过。那时它们会顺着脸颊淌到他的嘴巴里,是一样的味道。
杰帕德尝过自己的眼泪吗?桑博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又吻上了杰帕德的嘴唇,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嘴巴。用舌尖寻找着可能的线索,疯狂地、热烈地、忘乎所以地。
桑博自嘲地想,他的确达到了他来之前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撬开杰帕德的嘴。但他没预料到最终是以如此……具象的形式。
算了,随便吧……桑博决定放弃抵抗。长官,就当是给我的临别礼物吧,我就自私这么一回。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该吻而大胆去吻的人可被原谅,可以接吻而畏怯不敢吻者,不可饶恕。
至少在这个吻上,他是可以被原谅的,对吧?
而那个被他吻着的人,此时像被施加了定身术一样,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又亲又啃。可怜的杰帕德,一定被吓坏了。不过他自己也挺可怜的——对着这么一块毫无反应的木头吻来吻去,口红沾的人家满脸都是。显得他活像个,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进错房门的健壮小伙的,欲求不满的老寡妇。
好在杰帕德没把他晾太久。或者说,他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杰帕德一手揽在桑博颈后,一手覆在他的后脑勺,也大力地回吻了上来。
桑博听到了周围酒客爆发出的巨大的欢呼声,还有掌声,口哨声,起哄声。他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酒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的。不过仔细回忆一下,这群人的确鸦雀无声很久了。
老实说,他不怎么喜欢成为舞台上的主角。他还是偏好老老实实地,当个“丑角”。不过就像他说的,偶尔放纵一次又怎么了?他老桑博兢兢业业为贝洛伯格的命运操劳至今,向她的筑城者收点利息,怎么了呢?
思及此,他又更加用力地回吻。杰帕德的吻技如他料想的一般,堪称......不存在,生疏又笨拙,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但就凭着那没人能否定的热情和赤诚,他得承认这是他有过的最棒的吻。
或许,如果他胆敢坦白,这吻可能也没有那么那么好。只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人,所以他会原谅所有的小瑕疵。他说了什么吗?不,他什么都没说,如果有谁听到了,就此打住,不要声张。
他们看起来一定很像两个久旱逢甘霖的野蛮人,互相吸吮、互相舔舐,他甚至尝到了自己的粉底的味道——那肯定是杰帕德啃下来又带到他嘴里的。真是太狼狈了……桑博得意地想。
周围的叫好声越来越大,整个酒馆里都弥漫着浪漫又火辣的氛围。桑博的余光看到已经有不少人已然像他们一样抱着同桌的、或者不同桌的人啃咬起来,就好像他们打开了众人压抑着的情愫,让所有人都放下矜持和害臊,扑向自己的爱人,或是今晚的一夜情对象。他们终于不是众人的焦点了。因为众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焦点。
桑博猜他们一定吻了很久很久。因为当他们终于因为喘不过气而分开时,杰帕德脸上沾满了斑驳的、糊状的脂粉和口红的混合物、什么颜色都有。估计他自己脸上也是一样。直到这时,桑博才终于确定,杰帕德知道他就是布鲁海尔·波桑,而布鲁海尔·波桑,就是他桑博。
桑博边大口喘着气,边掏出手帕——波桑作为优雅女士,当然会随身携带——擦了擦脸。然后看了眼同样喘着气的杰帕德,耸耸肩,无所谓地把用过的手帕丢给了他。“擦擦吧。”
看着杰帕德接过手帕擦拭,桑博挑眉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杰帕德回答:“第一眼。你的眼睛,骗不了人。我太熟悉了,因为那是我最爱的。”
桑博“啧”了一声,“不跟你说了,”他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再说我就狠不下心来走了。”
杰帕德一愣,然后急道:“你要走?走哪去?”
桑博摊摊手,避开了杰帕德的眼睛。“谁知道呢,随便哪去。总之,离开这里。”
杰帕德闻言,看起来又要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那我,我......”他吸了吸鼻子,“贝洛伯格不是你的家吗?你还要到哪去?”
桑博哑然失笑。
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留在这儿碍事,长官。”他俏皮地眨眨眼,半真半假地道,“星核危机已经解决,我也是时候去‘拯救’其他星球了。”
“那谁来拯救你?”杰帕德紧盯着桑博的眼睛,问,看起来有点生气。
桑博惊地笑出了声。“什么?我?我有什么好拯救的?”
杰帕德抿着唇看着他,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桑博“哎哟”了一声,无奈道:“我的戍卫官大人,别再哭了。笑一笑。”真是难顶啊。
不知怎么的,桑博突然想到了一个说法……是这么说的:狗狗想要的是不会有人离开。此时此刻还挺应景的。桑博摇头,笑了笑。他确实很像一个把狗狗丢到高速公路上,还严肃地说:“不要乱跑,乖乖等在原地哦~”,但其实再也不会经过这里的主人。哈。
而事实证明杰帕德永远会出乎他的意料。就在桑博以为杰帕德会又羞又恼,黯然神伤的时候,杰帕德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杰帕德把他的手扯到了自己胸口。杰帕德的双手紧紧按在他的手背上,而他的掌心下是杰帕德剧烈地、“砰、砰”跳动的心脏。
“别走,”杰帕德直视着他的眼睛,红着脸郑重道:“只要你留下来,你每天都可以亲我,”
杰帕德眼睛里闪着光。“你想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他的语气不难么坚定了,带着明显的示弱。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桑博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而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他的笑意彻彻底底消失了。
或许,杰帕德真的很……喜欢他。比他想象中的更甚。
这一刻,桑博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此生最敬佩的是哪种人——有勇气的人。因为他显然与此种人相去甚远。他终于清晰地抓到了,他心中此刻最真实、最浓烈的情绪——恐惧。这恐惧并不是洪水猛兽,它一直深深地扎根在心底,潜伏着,观察着,像最优秀的猎人,最聪明的机会主义者,只等待着它的宿主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它就伺机而动、一击致命。
它成功了。大获全胜。
而他作为失败者,只能落荒而逃。
桑博猛地抽回了手,力度大到他自己都惊讶。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地喘气声,就跟跑了场环城马拉松一样。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照顾好自己,”只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四面八方都是嗡嗡叫的蚊虫,什么都听不清。“还有,原谅我。”他匆忙丢下一句,从卡座中跳出来,甚至顾不上丢烟雾弹,踉踉跄跄地奔向酒馆的门口,还被路上乱丢的酒瓶子绊了一跤。
等跑出了老远,钻到一个小巷子里,确定没人追上,也没人能注意到,桑博才终于止住了脚步。他扶着石砖墙,大口地喘着气,他听到他的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又快又响,震得他耳膜都痛。
桑博后背靠上墙,慢慢地滑坐下来。他的那颗心脏仍在张牙舞爪,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一把抓住假发,粗暴地扯了下来,丢在了地上。他抱住头,感觉像抱住了一个溺水之人的脑袋,沾了满手的汗水。他有点嫌弃地移开了手。
于是桑博仰起头贴上墙,决定依靠外界力量支撑他沉重的脑袋。他看向天空——噢……对不起,他忘了,这里是贝洛伯格下层区,当然没有天空。
桑博想起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抬头看天,发觉举目皆是无穷无尽的灰黑时的震惊。他桑博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他专门从其他星球引进一批全息投影设备,进行了改造,让它们可以做到随时随地投影一片天空——支持几米到几十米的投影距离,亮度可调、范围可改,还有近半百的天空形态可选择——晴天、阴天、雨雪天;平流云、卷层云、海浪云;极光、银河、星云……一款完美的产品,不是吗?总之他认为他抓住了目标客户的痛点,这款产品必会大卖。
然而现实无情地给他上了一课——他一台都没卖出去。那些人一开始都还挺新奇,但听完他的介绍,无一例外的都放下了东西,摇着头走开。
后来他搞明白了原因:当人们还在为了吃饱穿暖东奔西走时,是没有心情仰望天空的——年龄稍长的贝洛伯格下层区人们,笑他无病呻吟;而剩下的年轻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天空。
这么想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他笑出了声——他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可能是笑世界的荒谬,也可能是笑自己的愚蠢……
或者只是在笑自己不长记性。他总是干这样的事儿——明明对这么做的结局一清二楚,他还是每次都要做。
比如以前,比如现在。
桑博的笑声越来越大。像一大长串鞭炮被人点着了引线,开始还是滋滋作响,直到一路烧到了火药,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一下接着一下地飞快爆炸,让每一个有幸在场观众都得捂紧耳朵不可。
你得承认,“笑”是人类的特权。
你的钱不会笑,你的盆栽也不会。垃圾桶不会,冰原熊也不会。天空不会,星核也不会。宇宙不会,七百年的暴风雪也不会。你的恐惧不会,你的爱也不会。
但是你,我亲爱的朋友,你会。你会笑,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人”,而不是一片云或者一只蝴蝶。
人,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生物。
快来一起笑吧,用笑声填满这个世界,或者填满彼此空洞的心。打起响指,舞动身体,听着上世纪的摇摆爵士,拉着随便哪个人,冲着他放声大笑——不拉也行,不是人也行!总之,尽情地笑吧,把你的痛苦、你的恐惧、你的悲伤、你的不甘通通抛之脑后吧,因为笑可以让你忘记一切,因为笑是欢愉的唯一教条。
请不要拘束,请一直保持大笑。对过去,对未来,对命运,对随便什么玩意儿。
直到你的嗓子彻底哑掉。直到你的心彻底麻木。直到你的意识彻底消散。
这样你就可以说,你这一生过得很快乐,你狠狠地打了那些取笑你的人的脸——
因为,你一直笑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