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帕德的意识混混沌沌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回到了小时候……哦不,准确来说,是小时候的他穿越到了梦境世界。毕竟他儿时的贝洛伯格只有无尽的冰雪,可没有那样美的花园和暖阳。
他似乎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几个月?几年?一辈子?唔……不好说。什么都不想,只是享受生活。
直到桑博闯了进来,把他从那里带了出去,他才发现了那是梦。
于是现在,杰帕德意识缓慢回笼。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适应着光线。直到他终于成功睁开干涩的双眼,闯入眼帘的画面是——桑博的脸,几乎贴在他面前,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潜藏的巨大欣喜。
老实说,那一瞬间杰帕德感觉这其实才是梦……如果对于梦的定义是“不会发生在现实的事”的话。比起相信一睡醒就能看见桑博,那还是相信贝洛伯格会阳光洒满大地更合理一些。
……更何况还是这种表情的桑博。他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带着明确的担忧和关心的表情出现在桑博脸上。拜托,那可是桑博。如果真有人哪天有幸看到桑博露出这种表情,他下一步该做的是摸摸自己口袋,看看钱包是否已经不翼而飞了。
或许那天他闯到桑博的小屋把自己差点捅死时,桑博也露出了这种表情。但是请原谅他,他当时大脑实在太混乱了,完全丧失了捕获和分析他人表情的能力。
哦不。不。
那天的场景突然闯进了杰帕德的脑海——他做得那群傻事。他那疯了一样的思想。他说得那些话。
噢克里珀啊,要不还是死了算了。杰帕德绝望地想,重新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一暖。
杰帕德惊讶地再次睁眼,对上了桑博的眼神。
“噢抱歉,”桑博尴尬一笑,“习惯了……”话一出口,桑博就意识到了不对,忙咳嗽一声,道:“我是说,忘征求你的允许了。可以吗?”话是这么说着,桑博的手可没有一点拿开的意思。
杰帕德感觉脑子晕晕乎乎的。他忙开口:“当,当然可以。”发出的声音嘶哑又刺耳,像喘不过气的破风箱。他不得不使劲清了清嗓子。
“天啊。”桑博眉头皱得更深了,似是不忍再听,他轻轻握了握杰帕德的手,移开视线,探身去拿水杯。
这时杰帕德才敢真的把视线投向桑博。
不知道他这场昏迷持续了几天,杰帕德心想。桑博看起来瘦了点,也有些憔悴,但还算精神。这让杰帕德稍微放心了点。他现在可太懂强撑着的状态是什么样的了……而他很欣慰没在桑博身上发现那种迹象。
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把桑博拖进了这样的事情。他真的不想给他压力。
但是,克里珀啊,瞧瞧他都干了什么……他终于被自己的大脑打败了,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闹得天翻地覆,现在估计整个贝洛伯格都知道他杰帕德干的滑稽事了……其实这都还好。让他真正想一刀捅穿他那时发疯的大脑的是,现在,希露瓦、玲可都知道了,她们该多担心多难受啊。还有桑博……神啊,他不敢想象桑博的心情。他当时到底在犯什么病,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杰帕德拼命驱逐大脑里那些不断冒出来的想法,试图把它们压到最深处。
不,不能再想了。至少不要现在,桑博还在这儿呢。他不能再一次搞砸了。
杰帕德强撑起一抹笑容,冲桑博点点头,允许他扶着自己,等待病床支起来,好支撑起身体喝水。
“真的没问题吗?”在杰帕德再三表示可以自己喝水后,桑博担忧地问。
“没问题。”杰帕德点点头。虽然他现在身上到处都痛得要死,眼前还一阵一阵发昏,但是……端起杯子喝个水还是没问题的。
……呃。他说早了。他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刚一拿过杯子就没抓稳让杯子掉在了床上……水全洒在了身上,还有被子上。
杯子滚落到了瓷砖地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那声音并不算太响,却好像把他胸腔砸穿了一个窟窿。即使他还不确定那里长好了没有。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祈祷没人仔细观察他。
他可以挺过去的。只是杯子没抓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一个刚清醒的病人来说,这真的很正常。
杰帕德不断对自己这么说着,他都快要信以为真了。
直到他感觉到有人紧紧抱住了他。
是桑博。是桑博,他抱住了他,因为他闻到了桑博的味道,感觉到了桑博的发梢蹭到了他耳边,有点痒。
“没事的,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听见桑博不断重复着。那声音很轻,很温柔,没有责备,没有嫌弃,也没有埋怨。
杰帕德本来觉得自己可以挺过去的。他可以忍住不哭的。但……在这一刻,桑博抱着他,他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堤而出。
“桑博,我什么都干不好,”杰帕德抽噎道,酸涩充满了鼻腔,“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很可笑……”
“不,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桑博语气很惊讶,提高声音道,“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你可是杰帕德啊!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最最棒的人,”
桑博往后退了退,好看清杰帕德的表情。他“诶哟”了一声,抬手抹掉杰帕德的眼泪,有些无措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桑博蹙眉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真的,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值得被珍惜。”
桑博的话传到杰帕德耳朵里,本来还在一抽一抽的杰帕德一下子忘了哭,呆呆地看着桑博,眼神流露出疑惑。
桑博哭笑不得。
他叹口气,又把杰帕德抱紧了。“对不起……”他没有说为什么。
杰帕德也并不明白。他发出了疑惑的一哼:“嗯?”
“对不起。”桑博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杰帕德只好直接问出口。
“因为……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桑博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
“啊。”杰帕德回应道。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桑博的想法,并大声告诉他不要自责,这都是他杰帕德自找的。如果真要有谁该说对不起,那也是他,是他自己要寻死觅活,还要拉着桑博不放手。
但他心底有个东西按住了他。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桑博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桑博现在或许已经明白了他的这些行为的……根源?
于是,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所以……你现在知道,我真的很爱你了?”
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心跳。总之那“砰砰”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鲜活,那么响亮。
桑博深吸了一口气。“……嗯。”杰帕德感觉到桑博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冷静。
杰帕德艰难地把手臂从桑博紧紧的怀抱里抽了出来,反手抱了回去。他希望自己手心里的薄汗没有把桑博的衣服弄得太湿。
“所以,”杰帕德又开口道,“你现在相信,我真的很爱你了?”他把那两个字咬得很重。
片刻后,桑博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杰帕德把手臂揽得更紧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勇气。那是一种,他已经有些陌生了的情绪。但此刻,它似乎回来了。于是他做了个深呼吸,开口说道:
“那么,你觉得我的这份爱,应该存在吗?”
沉默。回应杰帕德的,是沉默。
杰帕德希望他的沮丧没有看起来很明显。
然而……等等。杰帕德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桑博听成了另一种意思?
杰帕德心中一慌,赶忙解释道:“我是说,我当然觉得这份爱应该存在。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杰帕德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中莫名泛起的对自身脆弱的失望和厌弃,继续道:
“我依然很庆幸我能够爱你。我绝对不后悔,现在不后悔,以后也不会。我只后悔没有早点爱你,”
“我不是在替我的爱感到不值。我是希望你也觉得你值得我的爱,”
“我是希望,你可以心无芥蒂地接受别人给你的爱。即使你不想回应,即使你不愿同样给出你的爱,你也可以接受它们。”
“有时候,即使只是接受那份爱,也足以让给出爱的人心满意足了……”
“……杰帕德,”桑博突然开口,让杰帕德有些意外。
“……我不想骗你。”桑博的声音没了往常那种浮夸的感觉,反而带着点虚弱。
杰帕德像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学生,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将至的审判……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紧张过。比他第一次穿戴上属于银鬃铁卫戍卫官的盔甲时还要紧张。
“我不能,就这么信誓旦旦地说,我确信你对我的爱,是‘应该’存在的,是绝对正确的。老实说,我从未想过,”桑博自嘲一笑,“我从来没有奢望过……”
“即使你昏迷了这么久……哈,你可能不知道,你整整睡了六天呢。大家都很担心你。你姐姐快把我骂死了……你妹妹也已经把对我的定位从贝洛伯格野人改成恐怖分子了。噢不,这不是我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在这些天里……我每次看到你躺在病床上……好像再也不会醒来一样……你看起来那么平静,好像终于在好好休息一样……我,”桑博突然停下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他抱着杰帕德的手又紧了紧,低头靠在杰帕德的肩窝上,深吸了一口气。
杰帕德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断抚摸着桑博的脊背。
“我真的,”桑博好像在和内心的什么东西作斗争一样。“我真的好绝望……我真的害怕你就这样一睡不醒……即使医生已经告诉过我无数遍你会醒的,你会醒的,你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经历过大风大浪,你很坚强,”
“可是我总在想你能坚强到什么样呢?你是人啊,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也会难过也会委屈,也要吃饭睡觉的呀……”
“可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意识到呢?”
“我总在骗自己,告诉自己,你只是一时兴起,你没有多爱我,你会有清醒的一天的。就好像这样说着,这样信着,我就可以心无芥蒂地把我自己的感情压在心底,装作无事发生,”
“我就可以不用承担责任,也不用打破现有的生活,”
“我的确能把感情和情绪管理得很好。在这么这么多年后,我早就不是那个会因为‘爱’这种东西,而心绪起伏的人了。我说我是老桑博的时候,可没在开玩笑,”
“但,那也是建立在这份感情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基础上。就像我一直‘以为’的那样。”
“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真的很……”桑博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苦笑了一下。笑声里夹杂着太多情绪。他摇了摇头接着道:“但是,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辜负,侮辱了你对我的感情。我嘲笑着,贬损着,逃避着,自我欺骗着,只为了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嘴上说着这对我们俩都好,实际上只是把你推进了深渊。”
“真的,对不起。”
杰帕德仍在桑博轻轻地抚摸着桑博的后背,只是那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还是想请求你,希望你,没有爱我。看着你因为爱我而……伤害自己,而痛苦、而伤心,比我自己默默爱着你得不到回应要难受一万倍……”
“杰帕德,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桑博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那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到底……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要这样对自己?”
“我,我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的这份爱?”桑博越说越急切,越说越不解。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桑博挣脱了杰帕德的怀抱,“杰帕德,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杰帕德没有回应。只是呼吸声愈发粗重。
桑博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赶忙抓着杰帕德肩膀把他从他身上拉开。
只见杰帕德面色潮红,眼睛紧紧闭着,额头冷汗涔涔,看起来很痛苦。
桑博一下子吓清醒了。
他爆了句粗口,小心翼翼把杰帕德放平,盖好被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