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王雅收到了一副自己这辈子最难忘的订婚礼物--
她“未婚夫”的尸体。
三十层，吴语笙的尸体四分五裂，原本漂亮的脸摔了个稀巴烂，掉出眼眶的眼球在左边，被捅穿的左臂整条断裂摔在了离她身体不远处的绿化带里，腿和骨头更不用说了，粉碎，肋骨刺穿了她的皮肤和衬衫，血淋淋的脏器滑出腹腔，在炎热的夏日里散发出难闻又浓郁的血腥味。
一朵糜烂的，未长成的花。
生前那么耀眼夺目的她，死后的尸体却面目全非，被医护人员扶着进救护车的王雅头晕目眩，她死死盯着被装进裹尸袋的吴语笙，希望这只是个噩梦，只是她被打晕后脑震荡产生的幻觉。
可惜，身体上的疼痛都在告诉她，警醒她，她的爱人死了，为了救她而死，死在了父辈们的算计里，死在了他人贪婪又扭曲的欲望里。
满身罪孽和污名。
一场订婚宴，死了三个人，陆敏命大，被送进抢救室后侥幸的捡回一条命，但伤口撕裂了声带，她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沉默的，更改了所有事情经过的“人证”。
她的证词真假参半，把吴语笙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过错都被推到了已死的郑父和傅邢译身上，而她自己也因为参与绑架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十年，才十年。
十年换一条人命，根本不值当。
在开庭审理的那天，法院外来了个不速之客，她抓着郑笑笑的肩膀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和拙劣的谎言说出了事故隐藏的暗线，这个母亲为了自己女儿能平步青云让自己的丈夫伤害了另一个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
至于孙婳，她更在意的是在吴语笙死后苏醒的吴贤阳，郑笑笑崩溃的指责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养母，声嘶力竭：
“你们为了我杀死了自己另外一个女儿！你们不仅抹杀了她的存在和价值还把她贬到尘埃！我姐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落得这么个下场？！”
“她是吴语笙！她只是吴语笙！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和见不得光的污点！”
“我姐天下第一好！”
对啊，没有人能替代她，她太耀眼了，包括十二班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知她不算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时都义无反顾的选择相信她时吴语笙就已经赢了，所有人都会铭记她。
黑月洗清了身上的污秽，她是他们真正触不可及的白月光。
王雅想，这厮真是连自己的死亡都算计成了塑造自己人格魅力的一环，疯的没边。
庭审结束，陆敏在法警的陪同下给了王雅一张纸条，她的食指鲜血淋漓，在上面书写出癫狂又晦涩的话语：
【所有人都逃不过被神明审判的命运，我们都会在〈伊甸〉获得永恒的悲苦】
“我们会在时间长河的尽头里重逢，【祭司】小姐。”陆敏在嘴张张合合，喉咙里嘶哑的单音节仿佛魔鬼的呢喃，王雅攥紧了手中的纸条，头痛欲裂。
是因为悲伤吗？
她想是的。
她这辈子都栽吴语笙身上了，就算是死亡也无法剥离这份感情。
＊
十月十二日，吴语笙的头七。
她的尸体静静的躺在花朵簇拥的棺椁中，尽管经过入殓师的复原可她的脸上还是疤痕交错，王雅抚摸着“罗密欧”冰冷的脸颊，去摸她的长生辫时却摸了个空。
她的生命短暂又可笑。
“哦，缝合后脑勺伤口的时候头发碍事，我们就把死者的发辫剪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王雅了然的点了点头，她亲吻了吴语笙的手背，嗓音低哑：“晚安，我亲爱的罗密欧。”
“愿你的梦境永远香甜。”
王雅自诩不是个冷血无情的怪人，可今天就是奇怪，她的表情甚至比工作人员还要淡定，哭的最凶的是郑笑笑，其次是吴爷爷和秦淮安，然后是吴贤阳，这个虚弱的少年甚至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姐，他的反应都比她的亲生父母要强烈的多。
她的死亡挽救了自己的爱人，惩罚了恶人，却唯独让那些根本不在乎她的人更想抹除她这个污点。
她可悲可叹的一生。
遗体告别仪式上，律师公证了吴语笙的遗产，在签股份转让协议的那天她就交给了对方自己早就拟订好的遗书，除了那些顺位继承人所继承的一部分外，剩下的她统统给了王雅。
这笔钱足够她脱离文家那潭浑水富裕的过完下半辈子。
一个原本应该自私自利的坏家伙，却用自己指缝里露出的丁点为他人着想困住了所有人都后半生。
真是商人思维。
“我要带她回东邯。”
她要把她带回去，带回一切开始之初。
刻着并蒂莲的骨灰盒被王雅抱在怀里，老一辈人信奉落叶归根认祖归宗死活不同意，可架不住自己儿子儿媳冷血无情和小辈们的苦苦哀求，吴爷爷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老人抚摸着孙女的骨灰盒，落下了悔恨的泪。
“都是孽啊。”
孽从何处生？又该如何落？她不得而知，在启程回东邯之前，王雅又去了一趟吴语笙之前带她去的小公园，她想再看看那朵并蒂莲，如果它还在那，那她下次就还带她回来。
可惜，那朵并蒂莲枯萎了，很奇怪，周围那么多盛放的莲却独独枯了它一朵，世间之事本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像吴语笙所说，可能缘分尽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嘀嗒。”
有水落下。
起初王雅以为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过了一会，风儿轻柔的吹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一片冷意，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落下了眼泪。
迟来的泪，迟钝的爱。
两辈子对她的情感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网住了她的思绪灵魂与心脏，丝线勒的她鲜血淋漓痛彻心扉，无声无息流下的泪水也不能说出她心中抽丝剥茧般的痛。
她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爱她。
为什么呢？
明明她是个食言的骗子，是个不告而别的懦夫，是个意气用事的傻子，但王雅满心满眼都是耀眼的她，明媚的她和死掉的她。
吴语笙成功了。
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了。
＊
十月十三日，启程，可后备箱里藏了个鬼鬼祟祟的偷渡客，郑笑笑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瑟瑟发抖，低声下气的求她想和她一起送她姐最后一程。
“你不是也快订婚了吗？”
“诶，秦淮安不适合当对象。”郑笑笑才不会说她是好感度捞够了准备跑路，灰头土脸的缩在轿车的后座，从车窗玻璃去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首城收费站。
“启明，”她小声嘟囔：“新员工培训的时候不都说男女主死亡位面就崩了吗？为什么傅邢译死了这个世界还在运行？我一个人的气运根本不够吧？”
“女主部门规训其一，女主选择了谁谁才是男/女主，主角之所以是主角是因为ta的自由度更高，可相应的任务难度也是节节攀升，像之前那样你不就是快挂了？”启明老谋深算的捋着自己的兔耳朵，郑笑笑似懂非懂，悄咪咪的回头看了眼正在开车的王雅和副驾驶座上的骨灰盒，突然觉得这个位面的主角另有其人。
她姐才是天生的主角，她过分亮眼。
十月十五日，葬礼。
十二班全体成员和班主任赵女士参加了吴语笙的葬礼，杀马特们的头发又染回了黑色，他们哭泣着，眼泪粘湿了胸前佩戴的白花。
“嫂子……”老二哽咽着拍了拍王雅的肩膀：“节哀顺变，早知道时至今日我们十二班四十五个人就应该把陆敏那厮和笑……语笙姐那畜牲养父爆锤一顿，把他们的腿都打断，这样就没有这些破事了。”
“打一顿有什么用，祸害怎么着都能祸害别人……”文艺委员哭到打嗝，她紧紧抱住王雅，涕泗横流：“嫂子，答应我们，好好活着，真的，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葬礼结束后，人群陆陆续续的散去，郑笑笑看着王雅平静的在吴语笙的墓边上又买了一块墓，吓得脸都白了，边哭边说：“嫂子你别想不开……我姐没了我只剩你了。”
吴语笙的遗物不多，可又很多。
他们都算她的遗物。
王雅是最贵重的一件。
“我不会死。”王雅抱着郑笑笑，轻拍她的后背：“我相信因果轮回，我要看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想看他们血债血偿。”
杀人是不可能的，吴语笙不会想看到她拿手术刀的手去屠戮生命，她的“罗密欧”说过，要先学会爱自己，也不要为她掉眼泪。
前者她可以尝试，后者……不行。
这厮骗走了她所有的眼泪。
＊
吴语笙死后的第一年，高考结束，十二班的各位各奔东西，临别前，他们又邀请了王雅去知味轩吃顿饯别宴，十二班的成绩参差不齐，老二和老五打算出去学门手艺，文艺委员考上了外省的二本，其他人有些本科有些大专，还有几位打算再战一年。
他们都没有放弃自己，他们是老师同学家长口中的渣子，却是吴语笙和赵女士想尽力拉一把的“孩子们”。
看呢，我们都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吴语笙死后的第二年，郑笑笑带来了陆敏在监狱中自杀的消息，而她的亲生母亲也因为人口拐卖的罪名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她受了刺激，保外就医，可能会在精神病院了此残生。
太便宜她们了，王雅想。
吴语笙死后的第三年，吴贤阳能下地走路了，这个和他姐一样倔脾气的少年义无反顾的选择出国，把自己在公司的股份转让给了郑笑笑，可怜这丫头被迫挑灯夜战，在不眠不休的努力下考上了首城的商学院，被吴爷爷当成了下一任继承人培养。
至于文家和傅家，丑闻终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两家股市大跌，文霆曾经给她打了通电话，哀求她的拿点资金给他这个父亲周转周转。
王雅毫不留情的挂断了他的号码，并且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个抛妻弃女的陈世美最后的下场是她认为最轻的，他被追债的人追到了大马路上，飞驰而来的货车压碎了他的骨头，他本身能活，可司机也是个讨生活的普通人，为了不去承担高额的医药费，选择了再次碾过文霆的身体，花个几十万去赔一条人命。
多可笑，高高在上的文总命也就值几十万而已。
吴语笙死后的第五年，郑笑笑接手了公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罢免了吴国庆的职位，并且据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秦先生所说，这小丫头片子找了一群流氓打断了自己养父的一条左腿。
王雅笑了笑，转身拿着她送给吴语笙的那支钢笔签下了出国深造需要的资料。
飞机的机翼划过绵软的云彩，她的手指按在玻璃上，她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心底再也没了当初的自由和放松。
果然只有她才是自己的良药。
＊
吴语笙死后的第十年，王雅回到了东邯。
东邯的变化很大，通了地铁建了高架，曾经在灰蒙蒙天空中乱成一团的电线也不见了踪影，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将脑后的发辫捋到胸前，走进了东邯三十九中。
理科重点班的那个洞还是没有封上，现在的学生还在口口相传吴语笙当初的“英勇事迹”，她无奈的笑了笑，转身，和一个同样回来看老师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王雅对她没太多印象，只知道好像是文科重点班的。
“绿眼睛，”女人的语气算不上好：“你女朋友死哪儿去了？她之前借我的历史书到现在还没还。”
王雅：……
真是，死了还给她留了个麻烦。
“抱歉，语笙她……”王雅嗫嚅着，女人反而松了口气：“抱歉，刚想起来她都没十年了，节哀顺变。”她友好的向王雅伸出左手，语气淡然：“吴晏，之前一考场坐在你右边，抄过你的数学题。”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清楚，王雅回握了她的手，匆匆告别后便驱车前往了墓地。
“我回来了。”
墓碑上，贴着吴语笙杀马特时期的灰毛照片，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哪怕经过了十年的风吹雨打依然惹眼，王雅亲吻了她的照片，把那支钢笔连带着勿忘我放在了她的墓碑前。
“我亲爱的罗密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