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邓禅大将军来信,说是三天前已经进了楼兰国门,如今快马加鞭赶路,明日就能来到伊循了。”
阿依木用托盘托举着一只信鸽走进紫宸殿,信鸽腿上还绑着一封信。
宫人从阿依木手中接过那封信,恭敬地呈给东莱波。
君王坐在桌案之后,她伸出手,接过信封。
信纸是银灰色的色调,信上没有多余的繁复花纹,也没有像楼兰贵族一样熏过象征着权势地位的香料,但莫名的,就显示出一种厚重和庄严。
在读完邓禅的寥寥数语的书信之后,东莱波绽开出一个笑容。
即使保养得当,但由于常年日夜不停的批改奏折,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不明显的皱纹,但这更衬得她骨相凌厉,别有一番成熟稳重,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气息。
相比初登基时的青涩,登基十年的东莱波,可谓是贵不可言,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无与伦比的帝王之气。
“传令百官,三日后孤要大摆筵席,欢庆东宛国的臣服。”
东莱波龙颜大悦,不仅允了宫中一批宫男出宫,还给宫中上下发了赏赐。
“谢主隆恩。”
紫宸殿外,放出宫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感激帝王的仁慈和赞美邓禅将军的荣耀。
“传令邓府,让他们准备迎接盖世英雄大将军邓禅的归来。告诉邓禅,会伊循的第一日无需来王宫见孤,先好好休息一天,再来复命。”
东莱波理解邓禅的归心似箭,也知道他在外征战,必定是疲惫不堪。所以免了邓禅的进宫叩见帝王。
这就是女性统治者独有的柔情和体贴。
大将军邓禅率领亲军进入伊循城门的那一日,秋日晴空万里,西域的风沙很大,但天很蓝,在清晨的雾气中,束发披甲的将军骑着黑色的骏马,身姿挺拔,伴随着步步马蹄声踏入了伊循城巍峨的城门。
道路旁站满了数不尽的楼兰女子。
在邓禅进入她们眼帘的那一刻,跟随在将领身边的副将赵访风发誓,她绝对看到那些女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个个平日正经威严,说着大女子主义的话,瞧不起小男人的的女子们,纷纷挥舞着手,尖叫“邓大将军!”
“欢迎邓大将军归国!”
“邓大将军辛苦了!”
这幅场景,像极了风月阁中名伎廖姑娘出场时一群激动的无与伦比的迷妹的举措。
而那些楼兰的男子们,虽然也因看到崇拜敬仰的对象激动。但对着邓禅的眼中,也流露出嫉妒和不忿的神色。
不就是一个会打仗的男人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战场是女人的天下,他一个男人跟着去干什么?不讲夫德!
跟那么多女人在军营里待在一起,身子早就脏了吧!难怪圣君瞧不上他,不让他做王后。呸!没人要的破鞋!
勾引女人的小贱人,那军功,指不定是他挺腰取悦赵访风将军得来的。千人骑,万人压的孽障!邓濛大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面对女子们崇拜赞美的神情,邓禅微微一笑,紫色的眼睛就像紫罗兰一样,承载着日落时瑰丽的天空,天神与鬼仙在其中共舞。
对于男性的敌意和恶意揣测,邓禅早已习惯。他虽心中有些落寞,但还是装作一份不甚在意的样子。
困在后宅中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可悲。
他们虽然不用像百年前一样束起小脚,却依旧没法用双脚丈量世界,没法用双眼感知世界。他们一生都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看不到女人能看到的广阔天空,品尝不到这世间的丰富多姿。
这不是他们的错,这只是时代的错误。
他们被要求遵从“三从四德”,未嫁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以及夫德,夫言,夫容,夫功。他们的生活范围主要集中在后宅中,难以像女人一样自由地参与社会生活。
可是,男子又有何立场要求平等自由呢?太祖东莱赴之前,他们享受的,可比现在女子能享受的多一万倍。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们的处境跟昔日女子的处境一样,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说,面对那些自以为高贵自由的男权运动,邓禅对此向来嗤之以鼻。
只想享受最好的,不愿承担差的责任,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
一切只能说,时代变了。
邓禅自认为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这样想着,露出一个洒脱,明媚,肆意张扬的笑容。
一张张香囊和沾着香气的手帕投到邓禅脚边,代表着女子们对邓禅打心眼里的尊敬和爱戴。
在这个时代,香料不是男子的专属,也不是弱化美役的代表象征。
香料价格昂贵且稀少,只流通在贵族间。沾着香气的手帕是贵族们彰显身份的象征。所以无论男女,都可以用香料熏手帕。
而且女子因为地位比男子高,用香料的可能性远远高于男子。
邓禅敏锐地闻到一股香气,他向路边一撇,果然,看到了母亲身边的侍男正静静地站在转角处。这股香气,正是来自于邓濛最喜欢的水沉香。
是母亲来了吗?
她此刻,是否正在茶楼某一个隐秘的角落注视着自己?
细碎的议论声传入邓禅的耳中,他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但心中越是揣测不安。修长的指节深深地陷入肉中。
不知母亲该如何看待他?是会嘉奖他,还是会惩罚他抢夺了姐姐的风采?
是的,邓禅本该有一个姐姐,有一个继承了百年邓家之基业,年少英才,风流倜傥,英姿飒爽的姐姐。
可姐姐与邓禅一同在雪夜出生,最终却死在了那个即将迎来希望的春日。
那年,少年邓嫖才七岁。年少聪颖,饱读诗书。
邓家上下一致认为是邓禅害死了邓嫖,因为御医说邓嫖的身子骨不好,是由于母体的养分分了一半给她的弟弟。
邓濛恨不争气的儿子害死了被赋予极大厚望的女儿,邓禅也心有愧疚,认为姐姐因自己而死。甘愿忍受责骂,至此,将近十八年。
邓禅邓嫖,是邓家上下百年,唯一的孪生姐弟。
在邓嫖死后,邓家再无嫡系女性后代。
就这样,本该千娇万宠养着的娇娇儿郎,被迫背负上光耀邓家的使命。
到了道路的分叉口,邓良玉和赵访风走向不同的方向。
赵访风是东莱波的人,她的府邸就在王宫,进宫面圣的同时也是回家之路。邓禅则是要去邓府,山雨欲来风满楼。
“将军,明日见。”赵访风抱拳,注视着邓禅孤单一人的身影,走向朗朗晴天之下,却又像是走进潜伏的巨兽之口。
“将军!”赵访风突然喊了邓禅一声,在男人带着疑惑的目光回头后,说了一句话“殿下永远是我们的后盾。”
邓禅眼中划过一丝惊诧,他朝着赵访风颔首,神情微变。
东莱波是你的后盾,不是我的。
邓禅心中有些苦涩。
他是邓家人,他应该为家族…
不,不对。我邓禅不仅仅是邓家人,我还是楼兰国人,是楼兰君主的下属。东莱氏,为什么,成不了我的后盾!
这时候,就要感谢来自大唐忠君爱国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就连最顽固的邓家少爷都将儒家的思想听进心里去。
在回家的路上,邓禅将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
迈进邓府的大门,仆从们像是看不见这个出征归来的大将军一样,依然照做自己的事情,没有分给邓禅一个眼神。
“将军!”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陪邓禅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亲兵不满地出声。
“无碍。”他已经习惯了,家中人对他的漠视。
邓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大步走进邓府的前厅。
在他走后,仆从杂役们才放下手中的事务,彼此之间交换一个眼神。
少爷回来了,又有人要倒霉了。
远远的,就见眉目威严的中年女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她一身靛青色衣袍,眉头紧锁,发髻中插着一支大颗粒南珠点缀的发簪。
“跪下!”
女人淡淡地说。
邓禅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话地跪下。
他挺直腰板,姿态从容,眼神与邓濛交汇。他虽跪在那,却像是这场眼神对峙中的胜利者,身姿如青竹般修长,浑身的发达的肌肉在盔甲下隐约可见。
“一个男人,下了战场,还穿着盔甲,成何体统。”
邓濛率先发话。
“我这身衣服,可不是为了您而穿,而是为了这楼兰崇敬仰慕我的女子们穿。”邓禅露出一个笑容。
“你!不知羞耻。”邓濛大怒,她没有想到,往日听话知廉耻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您都认为我不如姐姐,反而堕了邓家的百年清名。我上战场,您认为我是不知廉耻,我讨圣君欢心,您说我是吃里扒外。可您不看看,邓家都已经没落成什么样了。如果没有我,邓家,还能稳稳地立于朝堂之上吗?”
“可是母亲,姐姐二十四年前就去世了,您该向前看了。我对君上好,是因为我爱她。如果不是因为您的无能与软弱,我现在就是王后,何故去出征拿命换军功?君上又怎么会因为那个贱人而伤心?
古有曹花荷替母从军,立下赫赫战功,为什么,到了本朝,我却连做个将军都要被我的母亲取笑呢?”
在邓濛越来越冷的神情中,邓禅突然一笑。
“母亲,我的弟弟,邓娇,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