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林无尘双手青筋横生,符文聚成的牢笼在他手中缓缓融化,片刻后便化成一团雾气。
对方双目猩红,瞬间飞身上前,徐右吾赶紧带着林无霜躲开,他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什么仇什么怨,还要追杀到他身上来。
由于林无霜身体虚弱,徐右吾也不敢放开他独自迎战,两人只得猫捉老鼠一般你追我逃。
“等等——”
林无霜突然叫停了他,徐右吾一顿,回身却发现林无尘也停在原地。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却并未说明两人关系,只是问道,"你和他有什么仇怨?"
“与你无关。”
林无尘似乎清醒了一点,抛开两人往另一边去对方骤然改向让两人摸不着头脑,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林无尘消失的地方在东南角。
“他想去往山顶——”
“不周山之阙。”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追了上去,扶风之乱时,林衍入神山便是想取不周山之阙底下的幽冥魔气,供自己飞升,此刻浑身魔气的林无尘往那边赶,目的不言而喻。
然而两人始终赶不过林无尘的速度,行至山头处,一声凄厉尖鸣如刺入耳,两人眼前一黑,原地怔愣了片刻,周边的空间便开始缓缓波动,似潮水般推拒着两人。
林无霜的眉头一皱,沉默片刻才道,“先离开这,此处不久便有天火下降,恶鬼出世……”
天火,恶鬼,扶风之乱中的地狱惨状,他再熟悉不过了……
上次有林无霜斩杀魔君,终结祸乱,那这次呢?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林无霜的手,而对方察觉了他的心思,反扣住了他的手,反而打趣道。
“害怕了?”
徐右吾摇摇头,并未接话,眼前忽然闪现出无忧之地所见的景象。
林衍入魔,母亲被仙门逼死,年幼的兄弟二人四处躲避众仙门的追杀,如此惨痛的经历下,林无霜被抓到无妄台时,又是以何种的心态,愿意剖心自证清白。
那个画面他印象深刻,那场自证虽然惨烈,却没有几人愿意相信,结果却应验在多年后的扶风之乱中,手执太阿,背着弑父的骂名,亲自了结了魔君。
如今历史再度重演,只不过站在那里的人变成了他的弟弟。
他不担心天火和恶鬼,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弱无依的小孩了,他害怕的是林无霜还要再次拿起太阿。
怀清师伯说无情道这条路很少人能走到最后,如今看来,若是这条路要背弃自己的苦痛,他忽然希望林无霜拿不动这柄除魔的神兵。
两人一路往山下赶,神山周边早已聚集了翻涌的黑云,黑云中隐隐有红色的光芒穿梭,那是天火的征兆。
刚到山脚,发现底下聚了一群人,徐右吾一眼就看到人群簇拥的秋月白。
“师伯?”
“你们没事就好。”
秋月白上前,神色严峻地看了眼天上的黑云,“仙门急报,说不周山附近有魔君出没,如今看来还是晚了一步,魔君早就破了神山封印。”
眼见秋月白提着太阿正欲上山,林无霜跟了上去,“师兄,我和你一块去。”
秋月白摇摇头,复杂的目光中暗含警示,“你留在原地。”
林无霜虽是灵体,但身蕴魔气,早已拿不动太阿,更何况不周山的魔气还会让他心神错乱,走火入魔。
此时徐右吾赶紧凑上前,“”师伯,我去。”
秋月白正欲拒绝,却被对方直接堵住,“怀清师伯早已交过我无情道的功法了。”
这个名字忽然陌生起来,秋月白的神色蓦然一顿,等反应过来早已失态。
纵使知道眼下情况危急,但沉寂的心湖还是被这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勾起无尽涟漪。
他苦笑一分,知道自己早已背离无情道,也并不定能用出太阿的全力。
并未多言,秋月白布下结界便上了山,默许了徐右吾跟了上来。
两人行至半山腰,远离了众人的耳目,秋月白劝诫道,“并不是懂了无情道的功法,就能驱使太阿。”
“怀清是师门三人中修为最好,心思最为空灵的那个,仍是死在了十年前的扶风之乱。”
“魔通六欲,最会揣度人的痴怨,当时我便是被魔乱了心智,害了他……”
“不然也不至于让扶风覆灭,无霜执剑弑父……”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月白师伯提起怀清师伯的死因,他悉心照料那具躯体十多年,如今却如此坦率地提及那人的死亡。
徐右吾迟疑片刻,忽然不忍心他再说下去,“师伯想劝我下山吗?”
“不是。”
秋月白忽然笑了声,声音也轻快了半分,“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有心魔,斩不了魔君。”
“所以你要想清楚,还是和我一块上山吗?”
徐右吾愣了片刻,不为此行的凶险,而是师伯此刻剖心。
他看着被浓雾吞没的山顶,点点头,“我要试试。”
在秋月白微皱的眉头中,他接过太阿。
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沉心静气地拿起太阿,只是太阿在手,他似乎懂了十年前林无霜握住太阿时的感受。
当时魔君肆虐,残害生灵,天地一俯满门弟子,无论如何,林衍皆会死于太阿之下,区别在于死在谁手里。
与其恨那个执剑之人,不如自己成为他,如此大概能无怨无悔。
但真的能无怨无悔吗?
当时浑身是血的林无霜,想必累极了。
如今他拿起这把剑,只是想让林无霜多一个选择,或者是刺向林无尘的剑有回转的余地。
刚走几步,山顶的幽冥魔气便雪崩一般涌了下来,天地瞬间变成一片灰暗的方寸。
耳边微风撩起一丝发尾,徐右吾下意识地反剑在侧,骤起的金石之声震得耳朵发麻,他赶忙背贴秋月白,两人一同环视着周边涌动的黑雾。
林无尘躲在里面。
两人缓步向前,骤雨般的攻击如影随行,涌动的魔气让人难以洞察林无尘的方位,他借由魔气四处跳跃,无处不至。
忽然一道攻击从背面袭来,徐右吾下意识背剑向后,却听道秋月白的一声惊呼,刚守住手,那道攻击便扎扎实实落在身上,而秋月白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幻境——
周边瞬间幻化出一道道熟悉的脸庞,徐右吾果断闭上双眼,随着灵识剑指多方,周围的黑雾渐渐退去,雾中的林无尘现出身形,他瞬间乘胜追击,太阿所指,林无尘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剑尖即将刺入的瞬间,他立马收了三分力道,然而面前的林无尘忽然眯起眼睛,“你不想杀我?”
徐右吾愣神的瞬间,林无尘盯紧破绽,反手挑飞太阿,借力刺向面前的人。
见此秋月白上前护住徐右吾,但魔气如风,距离又近,几乎躲不开。
忽然一道身影瞬间接过掉落的太阿,反手挡下林无尘汇聚全身之力的一击,两人同时被气浪掀了出去,但还是认出了躲剑的那人。
“怀清——”
“怀清师伯——”
谢怀清却并未回头,紧紧盯着林无尘,翻身挽剑,黝黑的剑身上瞬间浮起一层暗灰色的光芒。
与此同时,天上的黑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环形翻涌起来,中心汇成浓黑的一点,正与剑身的光芒呼应。
太阿虽是神器,但由于常年以魔血灌溉,又是至阴至暗之物,此时太阿在谢怀清的手中,引四方滂沱魔气化为至正至纯的太清,不过一击,无尽的太清之气在林无尘的筋脉之处炸开,其吸入体内的幽冥魔气也纷纷从此缺口逃逸。
林无尘吐出一口鲜血,四肢散架般跌倒在地,唯有头颅固执地扬起,四肢经脉尽毁,他便把魔气引至灵台。
灵台乃修为之基,又十分脆弱,如今引入这强劲且陌生的幽冥魔气,无异于自毁修为,不过片刻便七窍流血。
谢怀清见此,眉头凝成一团,声音不由地重了几分,“疯子。”
见谢怀清的杀招已起,徐右吾不自觉出声阻拦,“等等——”
谢怀清动作太快,两人都未看清,只是声音落下的同时,太阿正抵在林无尘的脖子上,“认输,把幽冥魔气吐出来。”
林无尘四肢无法动弹,便似疯魔般张嘴欲咬,奈何脖子短,只能咬住了太阿。
与此同时,一道魔气顺着太阿攀附而上,谢怀清一时不查,被魔气擦了个边,瞬间跪倒在地。
林无尘脸上的笑意更甚,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似幽冥恶语,“你休想走——”
见谢怀清受伤,两人正欲上前,却见谢怀清才回头看了一眼,拔出太阿,撬开了林无尘的嘴,同时左手化符,幽冥魔气便顺着他的指尖引出。
魔气离体,林无尘便瞬间昏了过去。
谢怀清拎起林无尘,在徐右吾开口之前回答了对方,“他不会死。”
说罢,转身就走,秋月白凝眸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犹豫片刻还是待在了原地。
而此时谢怀清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想跟过来也行。”
见秋月白也跟了上去,徐右吾只能待在此处,看守缺口处的幽冥魔气。
不过片刻,忽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似不知何起的敲门声。
正在他好奇谁去而复返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老者拄拐走了过来,动作虽然缓慢,但几步便到达了缺口处。
他往下看了一眼,幽幽的魔气在地下翻涌流动,不由地惊叹一声,“魔气最盛之时,正是种下扶摇微木的好时候。”
说罢,他便从头上拔下一支碧绿的簪子。
只见簪子离手,甫一接触魔气,便开始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迅速膨胀起来,转瞬高于百尺,而下方的魔气在根系的缠绕下急速消失。
直至下方的魔气消失,扶摇微木也停止了生长。
眼前的大树与记忆中扶风的神树一模一样,只不过模样略小,似乎还处于幼年。
当日滕六换来逢春竟是为了复活神树,徐右吾缓缓上前,“前辈,你……”
他看向瘫坐在树下那人,不过几日不见,滕六已经苍老得没有了形样,若不是他手中的逢春,未必就能认出来。
他发现滕六似乎与凡人不同,他的衰老得格外迅速,从初见时的年轻清俊,如今不过几月,竟成了一个迟暮老者。
当下更甚,似乎即将快步走向终点,粗重的呼吸高高抛起,似乎在下一瞬就要坠入地面,戛然而止。
“你过来。”
滕六似乎想起来什么,“太卜辞书呢?”
他们之间有个约定,当滕六需要之时,徐右吾要用辞书为他找回遗忘的记忆。
徐右吾半跪在旁,拿出怀中的辞书,“把手放上来。”
此时滕六靠着树干,半眯着眼睛,目光飘忽,抬起的手颤颤巍巍,正要放到辞书上时,猛烈地咳嗽了片刻,双眼彻底的闭上了。
徐右吾愣了半霎,小声试探道,“前辈?”
滕六轻微别开了手,示意自己没事,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扶摇微木以魔气为生,以此镇守不周山底下的幽冥魔气——”
“扶摇微木长成后,折下的第一枝会继承神树的神力,逢春便是如此,要好好保管,延续神树的生命。”
“现在还差一个守山人。”
滕六断断续续地讲了许多,直到最后一句才表明了目的。
之前的古树便是由太卜一族时代守护,言下之意,他希望自己能继承太卜一族的遗命。
徐右吾并未答应,“只能是我吗?”
神树长成后,此地的结界加强,所有魔气都将被拒之门外,林无霜也不例外。
“这是扶摇微木的选择……”
滕六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眉头却不觉锁住,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
见面前的人声音越来越低,自知此事与他无关,徐右吾忙追问道,“前辈,太卜辞书呢?”
“时间不够了,既然忘了,想必不算重要。”
语毕,周围升起朦胧的静谧,滕六似乎睡着了,脸上缓缓涌起一丝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滕六早已没有了呼吸。
徐右吾缓缓站起来,好似背了座山,脑中忽然多了许多模糊的画面,他隐约洞悉上任守山人的记忆,此时却不愿去追寻。
片刻后,脑海中的幻影右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