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烧的疼痛,往往难以忍受,喊叫声更是无法压抑,但那晚,不仅无人闻其声,也无人看到火光,直到敛尸房烧尽,两具烧焦的尸体才被人发现。不止如此,他们死时甚至可以维持紧贴的姿势,这一切,都不寻常。”
林唯昭微蹙眉头,问道,“那夜,是我先出了敛尸房,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声音入耳,陈伯松浑身发抖,冷意瞬间从头灌下,牙齿哆嗦着打颤。
“我听到陈景苑与你在外的争吵声,见他不请自来,便在香炉内点了迷香。”微眯凤眼,方笑古道,“大火发生在半个时辰后,而那时的他,已经完全吸入迷烟,所以并无喊叫,也无挣扎。火光未被人察,是因夜已过半,人多已睡,加上白天闯入府衙之时,我已对府内当差之人下了重手。”
“是我将令牌给他,才助他进了敛尸房。”林唯昭微蹙眉头,不知不觉中竟成他手中的刀,“难道我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即便你不给令牌,我也会设法,让他进入敛尸房。”叹了口气,方笑古坦言道,“你并未被我划为计中人,但我此行不单单是为了杀死陈景苑,还想一箭双雕。我知对他下手,可将你卷入麻烦,能更好地获取你的信任。”
“你为报仇,改头换面,杀其子,故意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可怕。”林唯昭紧蹙眉头,如实道,“拖我下水,属不仁;多次欺瞒,属不义;确实不仁不义。”
“林兄……”本以为他能委婉否定一下,但言辞如此犀利,不容置疑地评价,让方笑古面色难看了许多。
“工于心计是不假,诡计多端也是你的本色。但很明显,你并不是为了获得我信任,而策划了此事,是因你想复仇。”林唯昭面色如常,又问,““翠萍过奈何桥也不会寂寞”,是你的由衷之言吗。”
方笑古轻蹙眉头,喃喃道:“为爱人殉情,是他最好的死法,不是吗。”
“但陈景苑既已被迷烟迷昏,说明死得并不痛苦。”林唯昭总结道,“你没折磨他,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自己的留有余地,竟被一眼看穿,方笑古双眸一颤,沉默须臾,摇了摇头,强调道:“但他还是被我杀了。”
“未曾经历你的绝望,便很难感同身受,善恶从不是非黑即白。”林唯昭微蹙眉头,凡事都有代价,“但我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苟活于世,并非幸事,他们的血海深仇,只能靠你去报,放弃复仇就意味着你背叛了死去之人。”
言语入耳,方笑古只觉胸中激荡,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距林唯昭几步之遥。
“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朝他面颊探去,未触及,动作又是一顿,重复问道,“真这么想吗?”
声音忽然在耳畔传来,甚至可以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林唯昭心中大惊,后撤一步,却被异物绊倒,失力地向后倒去。
方笑古上前一步,踢开地上滚动的圆木,拉住他胳膊,闷声道:“你——”
“是想要了我的命吗?”将人往身前一带,立刻拥入怀中,他自嘲一笑。
林唯昭稳住了身形,虽看不清四周,也能发现自己此刻被方笑古锁在怀中,挣扎了几下,挣开不得,被抱得更紧了。
“等等。”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方笑古闭上双目,哑声道,“只一会,一会就好。”
突如其来的请求,让林唯昭的心莫名软下来,甚至犹豫着是否开口宽慰,最终却只以沉默结束。
须臾后,才听方笑古沉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这都让我得逞了。”
林唯昭一怔。
“温香软玉抱满怀……”又听他继续道,“你还能再满足我别的吗?”
“满足——”言语过半,林唯昭突然禁声,面上红白相见。
被自己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惊得骇然,他慌忙推开,却又因被紧固,而推开不得,只能沉了脸:“放手。”
“缓了这么久还没恢复?”低沉着嗓音,方笑古睁开泛红的双目,稍稍松了手劲,凑到他耳边,低喃道,“你推开我,我才放手。”
就不该对他心软,林唯昭眉头紧皱,猛地用力把人推开,力量反推下,下意识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救命稻草,才站稳了脚步。
“看来还没恢复。”看着自己故意伸出的胳膊,已被人主动搭上,方笑古垂眸,若有所思道,“那你抓稳了。”
反应过来的林唯昭,刚松开手,却又被方笑古一把扣住。
“你既看不清,不扶着怎么站得住。”耳畔传来他低沉的笑声。
处于下风的林唯昭,不仅没有甩开人,反被人拉得更近了去,眉头蹙得越紧,失了好脾气,低声警告道:“放手。”
“不可能再放手了。”方笑古缓缓抬起林唯昭的手,以脸颊贴上其手背,似对待一件贵重之物般,屏息中,恋恋不舍地送上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手背传来一瞬的温热,却伴着气息悄然而去。
是什么?林唯昭愣在原地,他看不到,更无法想象。
“所以。”双目沉沉地凝视着眼前人,不想再分神回忆那些令自己不快的记忆,方笑古沉声道,“你的回答呢?”
林唯昭心中一惊:“什么回答。”
“我刚才做了什么?”方笑古沉沉道。
“我怎知。”林唯昭如实相告,同时试图将手抽回。
“你猜猜?”方笑古紧紧握住他手。
“我若能猜出,何须问你。”林唯昭再次挣扎,欲挣脱手的束缚。
“罢了,你不用知道。”长叹一声,方笑古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
林唯昭面色微变,心道:“难不成,他说的满足,就是刚才这般吗。那自己方才想的是什么?”想及于此,登时困窘不已,更觉脸颊发烫。
“你莫不是。”方笑古诧异地望着愈发通红的耳朵,只觉其似火焰般,不断撩拨自己的心弦,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低喃着轻笑道,“想了什么意乱情迷之事。”
“……”林唯昭周身一震,面色更加难看起来。
方笑古静静等待:“……”
——半晌后,安静终于被打破,却不是林唯昭的回应。
“我早知有人冲我而来。十年前,死去的高官皆是我旧部,我知道——”
闻声,方笑古瞬间冷了脸,心情亦是陡然直下,直起身来,转身望向说话之人。
“——我知道,你会卷土重来。”垂下的手微微发颤,陈伯松颓然地立在原地,哪里还有几分大将军的模样,只像个瘦弱的老头。
“李尚的遗孤!许正的儿子!都有可能!”他终于抬起垂了许久的头,追问道,“你到底姓什么?”
“李家满门抄斩。”方笑古面色一沉,“哪里的遗孤。”
“收敛尸首的差役,并未发现李家的孩子,他就还可能活着。”陈伯松剧烈地摇着头,坚定道,“告诉我,你到底姓什么?我请求你告诉我,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尽力弥补。”
“你有二十三位忠心耿耿的亲信部下,在朝廷要位,当年涉案官员共有十四位,我已杀了七人。”
方笑古抬眸,双目中的阴冷,沉了他半边脸,“剩下还有七人,由你来杀,才谈得上弥补二字。”
陈伯松常年领兵作战,杀戮之气甚重,如今即便老了,身上多少都有点戾气,甚少有人可以威慑住他,但如今,不知是心中生暗鬼,还是人老了,竟被方笑古震慑到无法作答。
沉默中,屋外传来声音:“陈将军,一刻已过,安然否,还请出门相见。”
闻声,陈伯松才回了神:“我无妨。”双目恢复了神彩,更是沉了语气,扬声道,“这就出去。”
说罢,他回望了方笑古一眼,转身背对而立,闷声道:“我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滔天而不知天高地厚,但终是没悟出,人用权,权奴人,这么简单的道理。
你们常说江湖身不由己,但朝堂之中,未尝不是。
不知不觉中,我已被推上悬崖边缘,而这万丈深渊,我却不能随便跳下,因为我身后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我不能让他们陪葬。”
“景苑之死——”深吸了口气,陈伯松平缓了一下起伏的情绪,哽咽道,“是我自作孽,是我迟来的报应。我亏欠李、许两家许多,或许你的复仇也不会因此停止,我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原谅。我知你不屑我的弥补,也知最好的方法,是重审当年“论王道”的冤案,但此案牵连诸多势力。即便翻案,为了维系朝堂稳定,也会被草草结案。”
长叹一声,陈伯松垂首,闷声道:“惠安城外十里地,有一冠了周姓的群墓穴,是我替李、许两家建的合葬地,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不管你姓李还是姓许,我都很感谢老天爷,让你还活着。”
说罢,他快速整理了衣袍,伸手将门打开,迈步走出。
木门合上后,屋内再次陷入寂静。
手上青筋暴起,方笑古紧皱眉头,蓦然垂首,却见林唯昭手背上触目惊心的红痕,立刻松手,眉头簇得更紧:“为何不言语。”
目不能视,虽有不便,却让林唯昭的感官敏感了许多,
除了方才被方笑古抓住的疼痛感,更能感受到透入毛孔深处的寒意,是源于他未能隐藏的肃杀之气,遂道:“你的寒毒,是否发作。”
方笑古压制着自己胸中翻涌的气血,蹙眉道:“若再出现这情况,立刻远离我。”
“若是寒毒发作,你更需小心。”林唯昭面色微变,“是否需要休息。”
“我无碍。”方笑古动容,心中宽慰,平静了许多。
那日在山洞,他一发作,便打断自己数根肋骨,尚称之为手下留情。此刻若怒火攻心,惹得寒毒发作,也不是自己想逃就能逃的。何况,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只会更加被动。
眼下,方笑古心绪仍未平复,必须让他转移注意。想及于此,林唯昭试探道:“依你之言,你姓许。”
沉默许久,方笑古开了口,缓声道:“是。我是许正之子。”
“那你的名是?”林唯昭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方笑古凝视着眼前人:“你很反常。”
“什么。”林唯昭闻言一怔。
方笑古道:“你猜猜我叫什么?”
总不至叫许笑古,林唯昭轻轻摇首,又想起什么,困惑道:“你为何总喜欢让人猜。”
“因为喜欢。”方笑古笑道。
林唯昭无言以对,更不想同他打哑谜,只道:“请公布谜底。”
方笑古侧首,淡淡道:“平素你从不爱同我聊这些无关紧要之话,莫非对我起了怜悯之心?”
“怜悯最为傲慢。”林唯昭面色微变,缓缓道,“你我之间,并无不同,我待你,只以平常之心。”
紧蹙的眉头渐渐展开,方笑古勾起唇角,柔声道:“如何平常。”
“我叫林唯昭。”林唯昭昂首,双目不清却泛着幽幽光点,“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