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呀——”
三更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刑狱司的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的男子,身披暗红大氅,他一边走着,一边擦着手指。
明明方才在狱内已搓洗过数遍,可他似乎还是能闻到血腥味。
真让人作呕,难怪她那么不喜欢。
想起那张脸,姬长嬴抬手解了发带。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发带,粗糙的布料,且陈旧不堪,但姬长嬴却看了发带许久,然后才用发带将右手缠了起来,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皮肤在外。
嗯,很好,那作呕的味道没了。
他身后的暗处,藏着两个人,一站,一蹲。
两人相望,无声地对话。
“主子心情不好?”蹲着的那个试探到。
“也可能是心情很好。”站着的那个回望了一眼。
“你见过主子心情好?”蹲着的那个又怼了回去。
站着的那个这次没再回应。
主子往往一夜只处理一个,今天破天荒地处理了两个。
其实那老头真是冤枉,他并不在主子的名单上,算起来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而一起兜住的小鱼小虾,依主子的性情,这人要是乖顺,或许能在刑狱司养老,差点的,也能得个一刀了断的痛快。
可偏偏他在这节骨眼上……
算了,在刑狱司养老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他们刑狱司对犯人伙食穿戴上并不苛刻,至少比天牢的条件好得多的多,但日日夜夜忍受看人剥皮刮骨的,没几个人承受得住,迟早得疯。
不过今夜,主子也忒狠了点。
冰块浸手足,冻得无知觉时数十根银针入穴,再温水浇之,血液流动,穴内插着的银针便如蚂蚁啃咬般疼痒酸麻,最后热水灌之,那银针又如雷击般电过四肢百骸。
反反复复。
皮肉最后烂得不成样子,一块块往下掉,森森白骨,连一点血迹都没有。
疼啊,又不死,活活折磨了半宿,最后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
可哪怕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他们也有能耐让他断不了那口气。
这番折腾了一宿,那人的嘴倒是不硬了,还吓得刑狱司地牢内不断传出来“我招”“我招啊”……
何必呢?
他们跟着姬长嬴走过漫长的街道。
月亮将前面那人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而他已没束着了发,偶尔被吹起的风扬起,会露出耳后一处暗红的疤,狰狞着,彷若被拧碎了的蝴蝶。
一直到朱雀门,才见他停了下来。
姬长嬴静默地望向城门上方栩栩如生的巨大铜塑朱雀。
四更时,朱雀嘴中衔着的铜球落入它脚踏的机窍里,传来一声“啪-嗒——”
姬长嬴抬起右手,看着手中的麻布发带,“寅瞳。”
这世间之人有那么几个长得相像倒算不得稀奇,更何况,论外貌,她与云苓也并不是那么像。
可奇就奇怪在,她们姿态像,神情像。
姬长嬴不得不怀疑,这女人是被刻意训练过的,冲着他来的。
只是除了药王谷,又有谁知道云苓是何样?皇甫老贼是连底下的人都管不好了么?!
“主上!”原本行于暗处的人出现在了他身后。
“查。”
“是!”
无需姬长嬴多解释,寅瞳一见便知他所指何事。只是能被点入东宫,明面上的东西,九族之内怕不是都已经被查得清清楚楚了。
那剩下的……
寅瞳再次没入夜里,他飞身离开时给另外一人递了眼色:稳住!
…
景窈向来没什么睡眠问题。她想得开,若是过了子时还无法安睡,她一般就会给自己灌个药。
以前在药王谷,身边的婆婆也会劝她,“姑娘,不至于,不至于,是药三分毒哦。”
师父却在一旁笑道,“她又不是越王勾践,没苦还得硬找颗胆来吃。”
婆婆这时便会狠狠地剐一眼师父,“想睡便睡,不想睡便不要睡,哪里需要用药来睡。”
这么说着,却依旧会应着她的要求,去熬一碗安神汤,只因不忍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昨日那种情况,她自然是灌药了,但她剂量没拿捏好,更准确地是说她错误地估计了遇见小呜,哦,不,是姬长嬴对自己的影响。
她给少了。
好处是她确实还是睡了。
坏处是她睡得不安稳,整夜都是光怪陆离的梦。
期间也有抓住过几次清明,但不知是因着药的缘故,还是因着梦魇住了心神,她没醒过来,在一晃而过的些时清明后,又陷入了昏睡。
梦里一会儿是年幼时的自己微闭着眼伏在娘亲胸前,那里温暖又柔软;一会儿又是娘亲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断断续续让人心疼的咳嗽声。
外祖母总说她眉眼像娘,温和里带着几分清冽。
但她不觉得,她没有娘亲好看,也远没有娘亲温柔,娘亲看着她的时候,一双眼,总如明月皎皎。
梦里的场景变了又变,那双皎月般的眼渐渐染上了红,然后血色如泼墨般散开。
景府变成了山谷,娘亲的样子,也变成了那个躺在溪边只剩一口气的少年。
那个满身伤痕的少年,丢失记忆的少年,对她百分百信赖的少年。
山谷间都是少年的身影,从冷漠到热烈。
他虽没了记忆,武功倒是没有丢失,师父说,这是日复一日形成的身体记忆,就算脑子废掉了,也没有关系。
脑子废掉了,所以对她的依赖与喜爱,那样直白又炙热。
每当梦境变成那个少年静默地站在那块写着“皇甫云苓”四个字的牌位前,景窈都能抓住一丝清明,然后没一会儿,便会再次陷入沉睡。
梦里她又回到了八岁,站在了那艘开往金陵的船上。
她本是景家嫡女,只母亲早亡,父亲另娶。
都说小儿没娘,那就说来话长,她在景家的日子,虽碍着嫡女的名头不算有被多磋磨,却也不好过了。
幸得外祖母怜惜,遣了小舅舅来接她去金陵教养。只她却在河道上被小舅舅交给了另一个人,她后来的师父。
难得清明时,景窈便会想,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跟师父走又会是怎样呢?
她会不会在金陵谢家安稳长大,然后由着外祖母替她在金陵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依着小舅舅的性子,替她选的那人,定是温柔坚定又满腹经纶,武功还不能差。
迁着她就着她依着她宠着她护着她。
可惜没有如果,她也不曾后悔。
若是没有跟着师父去药王谷,她不会知道母亲并非死于旧疾难愈,而是被人所害。
只可惜,她辜负了那个少年。
…
没睡好的除了景窈,还有她的父亲,户部司郎中景文远景大人。
原本昨日是他近年最长脸的一次,谁能想到他家一个小庶女,居然都能攀上一品军侯府魏家做正娘子呢?
但昨日偏偏发生了那样的事。
对于宁王姬长嬴,朝中上下都有个默契:能避就避。
所以景文远并没有给他下请帖。
他倒也不怕得罪,他才一五品司郎中,与宁王攀不上什么关系,可以说是就没说过一句话。
他不送帖合情合理。
但谁知那宁王居然不请自来。
坦白说,当初他家三姑娘被点为太子良娣,他也很吃惊。
毕竟与上京那些贵女相比,景窈才华不出众,长相不出众,身世也不出众。当初她得了皇后的眼,景家上下也就只猜着她会被皇后要去长秋宫做个小宫女小女官。
就算被皇后赐给太子,那也就是个太子昭训,运气再好点,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太子嫔。
谁知,圣旨下来,竟是太子良娣。
有些婚事定了,让人开心,比如景嫣嫁入一品军侯府。
有些婚事定了,让人忧心,比如景窈被点为太子良娣。
不是他偏心,也不是他看不起他这位女儿,但东宫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心里有数,前朝后宫,向来千丝万缕,他区区一个户部司郎中家的女儿,着实到不了那个位置。
再后来,是亲家魏侯爷给他递了话,说景窈的名字,是宁王圈的。
景文远当下心惊,他与宁王可真真无半点交情。
“宁王做事向来没有章法,”魏侯说道,“听闻当初他看了眼封安澜,跟着就圈上了三姑娘,仅因着三姑娘的名字恰好写在了封安澜的下面。”
魏侯说,宁王圈完后还说了句,“整整齐齐,看着舒心”,谁知这事就这么定了。
封安澜,是陈国公家的幺女。
他景家的女儿,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与国公府家嫡女平起平坐的关系。
德不配位,树大招风,这日后,景窈在东宫能活得下去?
景窈活不下去,他景府不得全部陪葬?
景文远心想,若不是聘礼都已经下了,日子也都往钦天监送了,魏家怕不是连婚事都想推了。
可若真是随便圈的,昨日景家嫁女,宁王又为何不请自来呢?
其实昨日景文远并不知道宁王在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他正在前厅招呼客人,在后院陪着宁王的是他的上官,户部尚书。
宁王掌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得银钱养着,于是他家尚书与宁王便能说上几句话。
他家尚书品性不咋滴,但却与察言观色一事上极有天赋,这两年与宁王打交道,居没惹过这位戾主不悦。
当然也可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银钱毕竟是从户部走,这位戾主每次带兵出征,不管要多少他家这位尚书从来都是屁都不敢放,赶紧奏了给了。绝不可能像其他将军要银子时那样,整日在皇帝面前哀苦叫唤着户部没银子,能少拨就少拨。
景文远唉声叹气了一整晚。
他着实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不知道那位戾主到底是为何动了怒。
本来白日里他想打听一二,诚惶诚恐地去找自家尚书商议,却被对方斥道:“宁王得罪不起,一品军侯府你又得罪得起?
“你且一心将婚事办圆满了,其他事啊,再议吧。”
景文远很愁,愁得一夜没睡,只希望天快点亮,让他好去朝中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