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远在府上踱来踱去一整夜。
这一夜,他愁得很,胡思乱想地,也不知三丫头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那个胆量去宁王府问问。
至于为何不去寿长公主府……
别说这位皇帝亲姑姑他不敢去叨扰,他心中其实猜着宁王那边说什么寿长公主府都只是一番托词罢了,如此只是为了告知他莫要去报官惹了众人眼。
就这么愁得眼下的乌青都快掉到下巴时,景文远才终是听到门房的人来禀报,三姑娘回府了。
景文远忍不住喊了句:“我的个乖乖。”
害,不是他说,自从三丫头被点了良娣之后,他这日子就没一天松散过。想他年前最后一次上朝时,还想着宁王是不是看上了景婳呢,这一前一后不过一个月,他便算是看明白了,宁王,看上景婳?那是笑话。
而至于景窈。不是他说,他觉得宁王与她应也不是那个意思,但至于到底是何意思,他也说不上来。但总归应了他在最初接到圣旨时的那份感慨——
有些不该高攀的婚事落了下来,就不是福,是祸!
哎——
景文远仰天长叹一声。
他就说,当初嫣儿被魏家看上,直至成婚都顺顺利利的,那才叫福气。可景窈倒好,这婚事从一开始就惹了不该惹的人,一路坎坷,三五不时就来上一遭灾祸,这不,岁末那会儿染上的莫名之病还未好透,昨夜便又闹了一出。
上天能是在说这事好的意思?
但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无论帝后东宫还是宁王,哪一方他惹得起?他现在能做的竟也就只剩下拜菩萨了。
于是心里叨念了好几遍“福祸相依,福祸相依啊”,景文远才急急出了院子往门口迎了去。
只路行一半,他才想起抓过门房问一句:“可是宁王送三姑娘回来的?”
那门房摇摇头,道:“先行的长随是寿长公主府上的,至于宁王有没有来,奴才实在不知啊。”
景文远倒也不是暴戾之人,没有无故迁怒他人的习惯,只叹了口气,继续往门口走去。
他立于门楣处,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嘴巴上轻念了百来遍菩萨保佑,才盼来一辆金顶白帐的马车驶过街角朝着这边来。
本欲松口气,可一想着待会儿说不定得面对宁王那张脸,脑子里就不自觉浮现出年前大殿前的那片暗红血渍,瞬间就是提股一紧。
景文远咽了下口水,春寒料峭地,竟额头冒了汗。
哎哟,他的乖乖哦。
只待车厢空空,全员皆站于景府前,景文远才确认,来者,只有寿长公主府的掌事妈妈。
宁王竟是没来?景文远心中那口气却始终不敢放下。
昨夜来府上通报的那位黑衣少年确是常随在宁王身边的,而这些日子以来宁王也都有意无意地在接近他们这一家,今日又何以不出现?
或是在后面?
景文远这般一想,便又往街角处瞅了瞅。
一片空无。
于是只得向那掌事妈妈躬身问道:“不知宁王殿下……”
但那掌事妈妈却目光平平,反问道:“何以问及宁王?”
景文远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了。
众所周知,寿长公主府除了那位几乎不出门的寿长公主,这位掌事乌妈妈便是最大了,她可不是普通的妈妈,她甚至都能算得上寿长公主府的半个主子了,出门在外便是代表了寿长公主本人的意志。
她如此一问,他便不应再多说什么了。
不过好在也因此知晓了那位宁王应是不会出现了,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景文远这才有心力仔细瞧瞧这位掌事妈妈。
只见她身姿笔挺,果真无半分奴仆模样,通身穿着倒不华贵,但一身周正,气派竟比宫里的几位尚宫大人还要盛上许多。
又见她手上稳稳端着一暗红木匣子,卡扣合成一个“寿”字,想来是所谓的“谢礼”。
景文远不敢怠慢,紧忙往内请上座,谁知这管事妈妈只又命人将车内一檀木箱笼抬入内院庭中,却不进正厅而坐。
待那箱笼放稳,乌妈妈才开口,一双眼里终是露了几分慈爱,她道:“昨夜之事,想来景大人也略知一二,能教导出这般的好姑娘,景大人家风着实让人感叹。”
景文远: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他也不敢多嘴。
那乌妈妈倒也不需景文远回应,只开了那寿字锁木匣子,里面端放着一根白云如意簪,簪头坠着一枚“茹”字桃花。
乌妈妈道:“这根白云如意簪,是当年寿长公主与安国将军订下婚约后,先太后亲自画样为寿长公主打的及笄礼。”
“如今正巧赠与三姑娘,也望三姑娘与夫君琴瑟和鸣,事事如意。”
景文远这么一听,眉头便不自觉轻皱了起来。
夫君?乌妈妈这说辞可谓奇怪,这上京谁不知三丫头被帝后钦点为太子良娣,只待秋实之日便会抬入东宫。
东宫太子,是为储君,怎可用“夫君”一词?
但这话他亦是不敢说,更不敢问其何意,只躬身拜了一大礼,口中又道了些谦虚之词,才双手接过木匣子。
可谓卑恭至极。
而皱眉的除却景文远,还有站在一旁的景窈。
乌妈妈这说辞,要么是不将太子放入眼里,要么便是不觉得她真会嫁给太子。
乌妈妈在这整个上京都极其得脸,甚至与皇帝都能说上两句话,她管着寿长公主府上下,却无论如何都不会逾越过寿长公主的态度。而寿长公主又是何态度呢?
想起今儿个早上,那位老夫人祝她与姬长嬴“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景窈不禁哑然失笑。【注】
乌妈妈此时也瞟了一眼景窈,见她垂眸蹙眉,心中便了然,想来是小王爷一厢情愿了。
心下一叹,再开口便有了些冷,倒不是不悦,只是有些惋惜,小王爷与太子,云泥之别,也不知这姑娘为何不择良木而栖。
不至于是恐惧皇家威严吧?她若与小王爷情投意合,小王爷那边自是可顾周全。
不过……
乌妈妈眉头一紧,小王爷回京后与寿长公主府并未有过多往来,是以直到昨夜她才发现小王爷指尖上的那团乌青。
她能瞧见,寿长公主自然也能瞧见,可直至今早她离开,寿长公主都没开口问过什么。依着她对寿长公主的了解,寿长公主自是心里已了然,不需多问。
能迫使寿长公主压下心中担忧不管不问的,便只剩那位了。既是那位,那也就不是她该管该问该多嘴的了。
乌妈妈撇了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景窈,心下一时就有些拿不准了,到底是这姑娘对小王爷没情谊,或是惧怕小王爷指尖那团乌青?左右跟了太子不过她一人受苦,但若跟了小王爷,日后小王爷出了什么事,东宫秋后算账,便是拖累娘家?
哎,上京风云莫测,寿长公主能全身而退安稳到如今已是不易,这些纷扰,她们这些伺候在寿长公主身边的人,不该有任何好奇心的。
于是指向地上那箱笼,乌妈妈道:“这便也不打开了,不过是些给三姑娘补身的药材,三姑娘经此一遭,还得好生静养。”
说罢点头告辞,毫不拖沓,倒是惹得景文远想攀附一二都无开口之机。
只待这位老妈妈一走,景文远紧忙拉住景窈问道:“真是寿长公主?”
景窈一双眼奇怪道:“东西都在这,还能有假?”
景文远的声音带了几分训斥:“那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窈便又将早上姬长嬴与她所说对景文远复述了一遍,无非就是寿长公主跌出马车之时她用身子给垫了下罢了。至于昨夜为何是宁王遣人来通报,自是因为宁王昨夜巡防负责整个上京城的安全,这等事故又涉及皇亲国戚,宁王会插手也是情理之中。
景文远心下狐疑,便又追着问道:“寿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又怎么会于昨夜那般繁闹的时候出行?又是何人敢惊寿长公主的座驾?”
景窈却叹口气道:“父亲,这等大事,今儿稍晚点了京兆府那边就会有消息出来,不若父亲向那边打听打听?至于女儿,虽宿于寿长公主府一夜,只感念她老人家怜女儿脚踝受伤遣医官照料,却也不好开口问这些事,着实也不知期间详情。”
至于其他的,景文远问了半天,也未见他这个女儿真的答出个什么,不过她本来就是这种性子,景文远也不意外。
景文远无法,只能看着院子中那硕大的箱笼,祈祷真是与宁王无关,还能得寿长公主一个人情。毕竟这位老夫人,就算避世多年,但怎么说也是皇帝的亲姑姑,有着这份关系,景窈日后在东宫,说不定能得一两分皇帝的偏袒。
害。
景文远叹气,他真是,儿子女儿,没一个是管得住的,他所行所思难道不是为了他们好?
心下竟有几分落寞,于是便也罢罢手,不再多问,只遣人将箱笼抬入景窈院子,嘱咐景窈了两句好生休息。
又见她神色恹恹,方才那份慈父之心便又升了些许,想着她虽向来性子沉静,出入皇宫也未行过差池,但毕竟还只是未出阁的少女,年纪也算不上大,心思再稳重又能稳重到哪里去?这一夜折腾着定是未曾休息好。
景文远叨念了句切莫又病了,又嘱咐着女儿好歹还是得吃过一些再行休息,否则又饥又寒困上一天定得生病。
不仅如此,他还破天荒地亲自吩咐大厨房那边给景窈院子里送去一碗白粥,一颗咸鸭蛋,佐一碟腌制酸果。
景窈难能得景文远几句真关心,也不拒他,讪笑着应了声谢。毕竟么,成天住一屋檐下的,倒也不至于让面子上处得那般僵硬。
景文远见她还算乖顺,心想着若她日后在宫内能得势,与他可是真助力啊。这么一想,心下顿时又起了几分欢愉,连离开的步子都显得快活了几分。
景窈见他这背影,心里却不得劲,真不知母亲当初为何应了这份婚事。
待回到了自个儿院子,景窈也不看箱笼内有何,一切通通交给安渔,见桌上已放了景文远交代的那些东西,也没吃,只匆匆便踏入后室洗了个热水澡。
待再出来,肚子倒是真感到了几分饿意,囫囵吃了几口,暖暖和和地进了被窝,只想美美睡上一觉。
只她没想这一睡,却着实遭了罪,一整夜光怪陆离,春色涟漪。
夏日雨急,药王谷林间的山洞内,篝火明亮,少女身着宽大的男子衣衫蹲坐在洞穴的角落处,而她自己的那一身透湿安稳地搭在火堆旁的木架子上。
上面映着少年精瘦背脊的剪影。
篝火噼啪直响,火舌红艳,隐去了少女脸颊上的绯色靡靡。
本无声无息,相安无事,只待衣衫干透,只待熬过这一夜,便又是清明。
可梦境又有何道理?衣衫还是那件衣衫,是已经洗到发白的淡淡绛色。可偏偏并不透薄的衣衫,却清楚地浮现出少年的眉眼,微垂如鸦羽的睫毛,挑目而视。
少年的轮廓变得更加坚毅,小麦般的肤色褪成雪白,如白玉的手指尖处亦是慢慢浸上一抹乌青。
再不是少年的模样。
男人身上只搭着一件暗红大氅,只可惜那大氅披得着实随意,露出雪白一片,迷晃人眼。
也不知是何时,那双泛着乌青的手竟是出现在了眼前,男子高耸的鼻尖此刻正摩挲在她的耳边,指尖微凉,润如白玉,抚着她的下巴。
颈脖处起了微润的湿感,身子被篝火烘成一团火,只有微凉的手指在脸上细细地摩挲,行走,带来一丝丝的舒爽。
景窈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那如冷玉的手指却攀上了她的唇。
“嘘——”
少女口干舌燥,想挣脱却挣脱不了,只能如被下了最下作的药,一动不动地等着男人的来解。
乌发交绕,呼吸缠绵,景窈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水珠自他额前的发丝垂落,滴在她的颈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