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好,那些可怖的疤痕也在一天天褪去,有一日清晨,她偶然发现自己的妆台上突然多了一盒祛疤膏,她将其打开,轻嗅了下,是用最上乘的材料制作的。少女勾唇轻嗤了一声,莫约猜出了是谁放的,毕竟能夜闯她房中,也只有他一人。但他没有来看她,也没有说过那些关切的话语,徐青茹的神色又很快平静下来。
纸包不住火,二当家迟迟未归的消息终于由最初的奇怪到如今的轩然大波以及极度惊恐。
二当家是谁?是一个地域爬出来的恶魔,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消失?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如果她真的消失不见......那流淌于杏花寨的将会是一条通往末路的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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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茹被大当家传唤了过去。
少女拄着拐杖,木杖的底端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步一瘸地走入大当家的院子,这里同她之前所见到的一样,宽阔大气,只是现今少了一份鲜丽的生机。
“青茹。”轻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而又慢慢靠近。凤奴快步走了过来,其素白的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夫人关心。”徐青茹微微颔首,上前一步问道,“夫人可好?”琉璃之死,对风奴夫人的打击极大,直至今日,凤奴仍然是素衣乌簪。
女人神情略有一怔,眼神划过一丝浅淡的苦寂,“还是老样子。”
随后她弯唇,轻快地道,“不说这个了,大当家就在主房,四当家快进吧。”
“嗯。”徐青茹点点头,将心中的那抹怅然深埋心底,不再他话,直接走入了进去。
大当家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卷书。
徐青茹露出一丝错愕,但很快便恢复正常,低头恭敬地唤了声“四当家。”
“坐吧,你身体还未好。”男人的声音比往日低沉,少了几分锐气。
少女颔首,靠着拐杖在一旁坐了下来,心中却掠起一丝疑惑,大当家身上的气场怎么忽变了,没有之前那般明晃地透出骇人的煞气……
“成大事,不能不通文墨,不识道理,故而多阅书籍。”单豹的声音平静,稳稳当当,似有教导之意,而后,他将手中的竹简猝然一合,抬眸望向徐青茹,“四当家,你说说吧,在王府发生了什么事,斩秋去哪里了。”
徐青茹的心猛然一跳,大当家怎么会知道二当家去了王府一事,她脑中忽闪过知秋曾经说过的话,大当家与二当家之间曾有私情,说不定二当家离寨前有将此事告之于大当家……不能慌,徐青茹蓦然掐了一下手心,面上露出疑惑又惊讶的神情,“二当家去了王府?可我在王府七日,并未见到二当家……”
如果那晚她没有刻意出来等待罗斩秋,那么她也不会遇上后面的一切,也没有机会杀了她,这番说辞,确实是有可能真实存在的事实。只不过,这也会勾出另一种可能,即那天晚上不明不白死在王府的,是她徐青茹。
单豹的眼神犀利,又带着一丝极具的压迫,落到人身上时,易让人心生畏惧,手脚发软,不自觉地想要说出真相。徐青茹也不例外。但她死咬住舌头,面上只保持着适宜的不解与疑惑,更有一丝察觉到有什么不好事情发生的焦虑,便再无其他不该有的情绪。
“是……二当家在城阳王府出了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随后又自顾自地变了脸色,“可王府那边并未有消息传出,再说二当家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会——”
“青茹。”大当家出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安静地看着她,“你这身伤,是从何而来?”
“我的,伤?”徐青茹的脸色陡然一变,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蓝色衣裳下隐藏的,是她无数个被裂开又被包扎的伤口,是啊,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她的伤,应该是谁弄的呢?
昏了几天几夜,连记忆也错乱了。
徐青茹的神情彻底黯淡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她才扯出一丝要笑不笑的表情,“二当家死了。”
“二当家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沉沉的,“我果然……不适合撒谎。”
她抬眸看向单豹,眼神空荡荡的,既憔悴又绝望,“二当家死在了王府,我也,差点死在了王府。”
沉默片刻,少女唇色泛白,将那一日之事徐徐道来,包括她刻意等待罗斩秋一事,献图一事,二当家对她的威胁一事。只是,唯一不同于真相的,是她描绘了一个城阳王在放她们离开后,又暗地里派人想杀了她们的结局——罗斩秋是被刺杀的首要目标,而她,是附带的“其余人等”。
她嗓音温软,但说起这个故事时,冷冽而又麻木,像是刚刚从冰窖中捞出来的一般。
听完她的叙述,大当家并未讲话,只是眯着眼,脸上的横肉轻抖动着,神色如常但又波澜四起。末了,他笑了笑,眼神陡然变得狠戾,“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说罢,他重重拍了一下书案,那捆竹简猝然被分崩离析,编绳断裂,竹片扬散在地,七零八落。
巨大的声响激起徐青茹仅存不多的感知,她顾不上伤口与疼痛,没有半分犹豫的便直跪在地,双手叠交置于额前,声音凌清,“是青茹之错,青茹自醒来后,记忆时有不全,未曾吐露二当家一事真相,让寨中诸位兄弟担忧,青茹愿接受任何处罚!”说罢,她陡然伏于地,额头磕下重重的响声,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那抹鲜血变得灰暗,变得泥泞,变得污秽不堪。
“——够了。”过了好一阵,单豹才出声阻止,他冷着眸看向她,声音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蕴含着更大的阴谋,“你既然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罢。”
徐青茹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喘着气,语气急促,“是,青茹谢过大当家。”她慢慢抬起脸来,那副清丽的面容因沾染了血迹而变得妖艳起来,但同时,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死而后生的无畏。
“王府一事,你暂时不要告知他人。这段时间,你就在山寨中养病,别出去了。”单豹望着地上散乱的竹片,皱了皱眉,靴底碾过一片竹屑。
“青茹明白。”说罢,她借助一旁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但双腿的酸软又差点让她跪了下去,她稳住气息,咽了下口水,抓握住边上的拐杖,平声说了句“大当家,青茹告退后。”,便速度缓慢地向门外走去,其中身形多次不稳,但又因拐杖而堪堪未倒,少女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艰难,似乎是踩着刀尖之上。
一苍天杏树背后,凤奴望着徐青茹的背影,面色淡淡,眼神中若有所思。
“夫人,您不帮帮四当家吗?”身侧的丫鬟看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轻声问道。
“不用。”女人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甚至有些麻木,“仁慈是这里最没有用的东西。她做错了事,只受到这样的处罚,已是大当家开恩了。”她收回目光,冷冷地笑了一下,素白的衣袖沾了片杏叶,女人轻轻掸去,声音如烟,“这天,估计要变了。”
*
栾佑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发现徐青茹正坐在他屋前的台阶上,她身形没个端庄,青丝松松垮垮地用银簪绾了起来,拐杖被她随意地扔到一旁,手中左右摆弄着几片粉白色的花瓣,不染凡尘又自有一份灵动娇俏。
听到动静,她堪堪抬头,额头微红,眼眸清泠。
少年望着她,清隽的眉眼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担忧,紧接着,他慢步走到她面,半蹲下,眉梢轻挑,一双丹凤眼如波似春水,“你怎么来了,不是伤势严重——”
话还未说完,徐青茹整个身子便突然倾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她身上的花香、药香,以及一丝淡淡的说不明的清香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向少年袭来,栾佑一怔,眼中涌浮几种情绪,片刻才道,“你这是何意?”
徐青茹没说话,但渐渐地,栾佑忽感觉到背上衣裳微微湿润,他微顿,一手回揽住她,另一只手轻抚上少女的后勺,声音缓慢地道,“怎么了。”
“你去哪里了?”
少女的声音隔得很近,但又似乎蒙上一层细细的面纱,令人听得并不真切。
他弯了弯唇,似乎是笑,但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姐姐,你不知道吗?”
徐青茹望着院落里的杏树,眼神清淡而空泛,她朱唇轻动,“那你能告诉我,你们找到了什么吗?”
栾佑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后他侧过头,停顿片刻,在少女耳边凛声道:“兵器。”
徐青茹面色一顿,忽地坐直,栾佑猝然感觉怀中一空。
少女眼神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蹙眉:“赵羽的宝库竟然是兵器,那——”
“还未开采。”他即刻回答了她的疑问,随后他的眼神落到她额头上的斑驳红痕上面,顿了一下,“你恢复得如何?”
察觉到他的视线,徐青茹稍稍别脸,“无碍,我很快便能好起来的。”心中却是在想:作为山匪盘踞一地为非作歹,朝廷尚还能容忍,但若是吞了私铸兵器,那真是不为官家所容了,更何况云州现在有贼子与重臣勾结,更是天子的眼中刺,肉中钉......
“此事,你如何看?”徐青茹抿着唇,忽问道。栾佑作为杏花寨的主要份子,此刻又同大当家前去找到了赵羽的宝库,说不定之后要需搬运、隐瞒此事,桩桩件件,皆是砍头的大事,那他,是心甘情愿的吗?
栾佑轻哂了一声,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语气并无任何畏惧,“大当家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为什么?”她蓦然抬头,眼神直接撞入他的情绪。
少年的神色蓦然淡了下去,五官冷决而疏离,那双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沉声道,“我之己任。”
徐青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一句未言,只是稍加颔首,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随后她将一旁的拐杖拿了过来,艰难起身,轻声道,“叨扰郎君许久,青茹就此告退。”
栾佑看着她的动作,没有上前一步,只是道:“你来这,只是想知道赵羽宝库的最终结果是吗?”
少女微愣,扯了下唇,“不,还想过来看看郎君。”想知道你的态度,想得到你的一个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不是她所想要的。
说到这,她舔了舔嘴角,看着他,继续说道:“自王府回来,我才知这世间险恶。我伤病之躯,不知何时就会离去,我已是无父无母,如同无根浮萍,现如今在山寨也只与郎君更为亲近,因而趁着未有他事发生,只想多看看郎君。”
话落,栾佑微顿,眼神晦暗地落到她身上,片刻,他才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