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若风吹细叶,引发一片哗然。
湖面继投入巨石、又被煮沸后,涌起了滔天巨浪。
迟镜吐息骤停,心知闯大祸了。他偷偷地眯开一只眼睛,就见满殿修士皆冲自己怒目而视,凶光毕露,忙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与众人大眼瞪小眼。
一名岭主拍案而起,喝道:“大胆狂徒,焉敢放肆!宗主,请速速杖责于他,以示宗门清规!”
金乌山弟子冷笑:“岂止杖责,合该杖毙。”
玉魄山的坤道柳眉倒竖,说:“道君祭日,竟无礼至此。不施惩戒,难慰亡灵!”
殿尽头的主座上,常情缓缓睁开双眼。她背光视下,淡色的双瞳幽深似海,无声地罩住迟镜。
迟镜的鬓角沁出冷汗,知道要糟。
他太困了,心思难以集中,而且大家长时间地祭奠死者,他却是唯一知道死者没死的人,怎能演得出悲痛?
金乌山弟子看常情没反应,添柴加火:“宗主,您不会包庇于他吧?众所周知,此人用下作手段攀附道君多年,早该将他正法,以肃宗门的风气。”
应和声接连不断,不少人手按剑柄。
眼看局势失控,常情仍一言不发。但,玉魄山之主的琉璃目镜一闪,道:“你们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道君头七,便迫不及待地诛其道侣,不论如何,是为不妥。此人殿前失仪,责令苦修即是,尔等非要见血,居心何在!”
玉魄山之主的嗓音蕴含灵力,震彻宫宇。
满室烛焰疾颤,那些按剑的手默默软了。
金乌山弟子哼道:“不过炉鼎而已,本就该为道君殉葬……苟活于世,属实无耻。”
谈笑宫重陷寂静,众人的目光如刀如剑,纵横在迟镜身上。显然,临仙一念宗的大部分弟子对他积怨颇深,巴不得借此机会,除之而后快。
即便常情借玉魄山主之口,表明了立场,依然无法服众。
弟子们或许会迫于她威,忍一时不发,但遏止而非疏源,日后定变本加厉。
金乌山之主捋了捋山羊胡,道:“我有一计,还请宗主考量。道君头七,的确不宜见血,但若让他悬梁而死,便无此等烦恼。依我看,可请诸位同门表决,定此人是以苦修赎罪,还是就地殉葬、陪侍道君。”
金乌山之主慢条斯理,字字清晰。迟镜听在耳中,震在心头。
殿内响起无数的赞同声音,岭主门主们举剑附议:“好!”
弟子们自发开始了表决。从最外侧的十八门之主开始,逐个表明态度。
常情定过规矩,例会遇重大分歧时,可由三山之主发动表决,一门一票、一岭两票、一山三票,道君宗主各自五票,少数服从多数,达成最终决议。
此情此景,她亦无法食言。
若谢陵还在,他和常情有十票,加上玉魄山一脉,足以保全迟镜性命。
但谢陵不在了,看场上的声势,迟镜今日、难逃一劫!
形势急转直下,常情静静地听着下方计票。不过,殿上实在嘈杂。她一面听,一面将左手搭在了右手上。
在女修的右掌心,纹着一片浓郁刺青,白骨红花、黑日碧海,绚烂而骇人。在双手相触时,红花怒放欲滴,碧海波涛荡漾,小小芥子世界,恍若起风。
殿中人注意到她的动作,鼎沸的语声趋于宁息。
可是金乌山之主站了起来,主持表决继续。
很快,七岭十八门结束计票。
其中有五岭十一门都赞成处死迟镜——殿前失仪,其实事小;炉鼎之身却不主动殉葬,还招蜂引蝶、令天下人登门求娶,把难题留给了宗门,才是他必死之因。
迟镜扣紧了坐席边缘。
他本欲辩驳,可是想明白这层后,他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众目睽睽之下,轮到三山和宗主表态。
殿中央垂下两面旗幡,一面是生,一面是死,哪一面几票,便在上边划出几道剑痕。
此时此刻,代表死的旗幡上剑痕累累,代表生的旗幡上却寥寥无几。
长久的沉默后,银汉山之主选择了弃权。这下不论常情和玉魄山赞成与否,只要金乌山要迟镜殉葬,他便必死无疑。
隔着十步距离,迟镜抬起眼帘,对上了金乌山之主的目光。
那厮已是一派胜券在握的神气,可他迟迟不出剑,转向迟镜,露出了一副别有深意的笑容。
金乌山之主抚须叹道:“迟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亦怜你年轻,生死之事,终究在你。若你能为宗门作出些贡献,将功补过,那也不是非死不可。你意下如何啊?”
别人听不懂他的话,迟镜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不止他提前思考了对付金乌山的方法,金乌山也对他早有预谋。金乌山之主的言下之意,是逼迟镜交出总账和文契,把谢陵的遗产彻底送进他们手中。
之后他们要侵吞道君的遗产,就成了名正言顺。
归根结底,迟镜今日是否失仪,根本不重要。
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金乌山之主都会挑刺发动表决,用命要挟他放权!
放眼谈笑宫内,恐怕只有他二人明白,一场无声的交易正在进行。迟镜不得不应,微微张口。穷途末路之时,钱算什么呢?
但让金乌山如此顺利地夺走谢陵产业,他……他……
他心有不甘。
那些财富数不胜数,可是每一锱铢,都是谢陵经年累月、用手中剑赢来的。
忽然,坐在下首的青年将佩剑置于案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却令金乌山之主眉头一拧。
季逍并未看他,而是直视着殿尽头的常情,一字一顿地说:“恕弟子不才,即将开辟一人境。请问宗主,开境之人是否封号,是否与当初道君同位,今日表决,是否能略表我意?”
三连发问,无一问有疑。
不等变成了木雕泥塑的金乌山之主反应,也不待瞠目结舌的岭主门主们出声,常情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彬彬有礼地伸手示意道:“自然。”
季逍起身拔剑,信手一挥。
待佩剑还鞘,他已回座,不过代表迟镜生的旗幡上,“嗤”的一声,多出了五条锋利的划痕。
与此同时,僵立的金乌山之主猝不及防,颈侧显出了一道血丝。
满堂皆寂,无人敢言。
所有人都看见了,季逍的剑气擦着他脖颈过去,金乌山一脉引以为傲的护体金罡,竟如无物。
季逍的修为确实到了相当境界,临仙一念宗已诞生第二个谢陵!
眼看大势已去,金乌山之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
他跌坐在席上,狼狈地捂住脖子,叫道:“慢、慢着,我还没有表决!迟镜言行无状,冒犯道君,不死无以谢罪,不殉无以安魂,不杀无以服众!宗主,金乌山容不得他,加上五岭十一门,一共二十四票;同意留其狗命的,不过二岭七门而已,即便还有玉魄山三票、您和季逍十票,也才二十四票!表决平票,断不能就此揭过,在下愿出人斗法,以决斗胜负、定迟镜生死!”
谈笑宫内,顿起议论纷纷。
一时间,所有人神情凝重。
决斗便是战至一方再无作战能力——要么断剑,要么残根,甚至于死。金乌山投下如此重的筹码,只求处死迟镜,那些主张保迟镜一命的,也愿意付出至此么?
所有人的视线,再度汇聚于少年身上。
他倒是将背挺得很直,跪坐在自己的席位后,一袭明纱红袍,衬着如画眉眼,漂亮得不可方物。
但,肩背再直,无修为便轻易可折;容色再盛,红颜祸水不少、美人薄命几多,倾国倾城,又有何益?
常情微微一笑,正欲开口。
不料,始终沉默应对千夫指的少年,忽然说话了。
迟镜双眼弯弯,露出极纯善的笑容。他从袖中抽出丝帕,起身递给金乌山之主,示意他用这个擦掉脖子上的血。
金乌山之主面皮直抽,迟镜却笑吟吟地说:“前辈,您斥我言行无状,要将我就地正法,实在抱歉,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忍不住笑,绝不是因为对道君不敬。恰恰相反,我对我道侣情深义重,天地可鉴!”
金乌山之主隐约有不祥的预感,问:“那你嬉笑什么?诸位同门可都听见看见了,你为道君头七默哀,然而毫无哀意!”
迟镜道:“我笑是因为,夫君他还活着。你们一个个在这哭他坟,我看着实在有趣。他夜夜托梦于我,让我找转生之术呢——您如此急迫地杀我,是生怕道君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