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妄的宗族被灭门了。
在那雷霆交加的雨夜,桑妄绝望地跪坐在泥淖之上,痛哭流涕。
龙首焦尸堆积如山,桑妄望着眼前惨状,心中明白,死亡正在倒计时,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
桑妄满心悲戚,她想起了此刻正在南域仙宗等她回来的妻子,逐渐找回了些心气。
这场大型的天雷屠杀,一定有多方势力参与,才能完成如此宏大的布阵。
桑妄得回去一趟仙宗,哪怕九死一生,她也要在临死前解决那个疑问。
*
黄昏时分,晴空骤响霹雳,风云转瞬翻涌,狂风裹挟着暴雨倾盆落下。
北域龙族属地方向,雷声阵阵,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若说是某方大能在度天劫,这种程度的雷劫,恐怕渡劫期都没有这个阵仗。更何况如今这片大陆上并没有处于渡劫期的仙人。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
顾鸢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天罚阵。
修仙界原先的统治者神龙一族,被直捣黄龙。往日金碧辉煌的龙宫,在滚滚雷劫中如残垣断壁纷纷崩塌,惊动天地的滚雷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历史还会二次上演吗?
顾鸢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极端天气的肆虐下,外面已经乱成了一片,顾鸢站在窗前,心中那不安的猜想愈演愈烈。
后半夜,大雨渐歇。
屋内灯火阑珊,烛火摇曳。
桑妄临走前嘱咐顾鸢早些歇息,但顾鸢满心不安,毫无睡意,在交椅上枯坐了许久。
“吱呀。”
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顾鸢回过神,欣喜抬头。
桑妄嘴唇发白,眼神迷离,见顾鸢望来,下意识勾起嘴角,露出了个苦笑。
顾鸢起身,动作间,脖颈上的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待走到桑妄身前,顾鸢如往常一般,右手自然而然地伸出,食指轻轻勾起桑妄的腰带。
桑妄手臂微抬,动作很轻,却坚定地将她推开。
顾鸢的手僵在半空,笑容瞬间消失,眼中满是惊讶与不解,显然没料到会这样。
“龙族被屠杀了。”
顾鸢瞳孔骤缩,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紧接着,桑妄听不出情绪的质问传来:“你知情吗?”
顾鸢慌了神,再次向前,双手急切地环上桑妄的手臂,紧紧攥着,整个人几乎贴了上去,嘴唇嗫嚅着想要辩解:“我……我不知道……”
“阿鸢,”桑妄打断顾鸢的回答,单手捏住顾鸢的下巴,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抬起 ,声音低沉又无奈,“我们同床共枕了几年,可我还是看不透你。我总是劝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哪一天你就愿意说了呢,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了。”
顾鸢被迫抬起头,脖颈因为桑妄的动作微微后仰,看向桑妄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期待。
“你看向我的眼神,总会有一丝的保留,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见顾鸢眼神躲闪,桑妄轻叹,松开手,决定破罐子破摔,“那好,我先说。”
“如果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与你来一场正常恋爱,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桑妄视线往下,凝视着顾鸢脖颈上的铃铛,“畸形。”
“千年前,那人手持斩龙剑杀穿了龙族半壁江山,推翻了龙族的大一统,开辟一片属于人族的天地。
各方势力都对那把剑虎视眈眈,都想要收入麾下,千年后的你成了斩龙的第二任主人。
我一出生就背负着家族使命,我为种族的利益而活。
你我相爱,明面上是仙盟与龙族正式交好,其实大家都各怀鬼胎。
我的任务很简单,看住你的剑,以及……”桑妄盯着顾鸢小鹿般受惊的眼神,咽了咽唾沫,继续道,“你这个人。”
顾鸢看着桑妄,桑妄很久未曾露出如此让人心疼的神情,顾鸢又想近身抱住桑妄,不料又被推开。
“但是。”桑妄的语气忽得变得急切,“不管你表现得如何忘我,我始终觉得你心底深处有意隐瞒着什么。”
桑妄逼近顾鸢,情绪异常激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顾鸢双手被桎梏,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如放匝般涌出,“我……”
桑妄轻叹,打横抱起顾鸢,顾鸢乖巧地趴在桑妄怀中,如同窒息的人再次得以呼吸。顾鸢脖颈上的金铃在桑妄走动中一步一响。
桑妄走入卧房坐在床头,像往常那般低头亲吻怀里的女人。顾鸢的身子越来越软,瘫在桑妄怀中贪恋此刻的温存。
“阿鸢,”桑妄再次唤她,“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顾鸢被吻得七荤八素,看向桑妄的眼神迷离飘忽。
顾鸢别过脸看向别处,似在思索,唇瓣微张,真相就掐在了嘴边,即将呼之欲出。桑妄见状,空着的右手握住顾鸢的左手,轻轻摩挲以做安抚。
双方都静默了良久,在桑妄的静静等待中,顾鸢轻呼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看向桑妄。
桑妄嘴角微勾,只觉得顾鸢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竟瞧出了几分视死如归来。
顾鸢向外伸手张开五指,剑架上的仙剑御空飞来,顾鸢拔出仙剑,递给桑妄,“桑妄,你拿着。”
桑妄不解的接过,心中隐隐不安,顾鸢很久没有叫过她全名了,“这是干嘛?”
“方便你随时捅死我。”
桑妄失神,手中的剑骤然从指尖滑落,“当啷”一声重重落地。桑妄瞪大眼,死死地盯着顾鸢的眼,眼神犀利中带着不解 。
“为什么?”
“那年围剿龙皇的行动,我也参加了。”
“所以呢?”
“最后一击致命伤,是我……”顾鸢被突如其来的劲风扇得摔倒在地,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感受到一种异常的解脱。
回想起当初,桑妄也是这般护着她,扇了别人一巴掌。起初,顾鸢因杀害了桑妄双亲而满怀愧疚,而从那之后,这份浓烈感情悄然发生了变化,逐渐转化成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愫 。
这份暗恋一直隐藏得很好,直至那一天,顾鸢不巧得撞见桑妄的青梅姐姐想要强吻桑妄却被桑妄躲过的画面。那些天承受的醋意与委屈,终于到了忍受的峰值,她当场鼻子一酸,情绪失控。
顾鸢失控的神情,被回头望来的桑妄看到了,也被桑妄的亲姐姐撞见了。
桑妄还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哪懂得那么多情感上的弯弯绕绕,可她那比她年长的亲姐就不一样了。
当晚顾鸢就被桑妄的亲姐约谈。
那层暗恋的窗户纸被对方用言语捅破。顾鸢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竟未曾察觉到有人在偷听。
谈话间,烟云裳忽得眼神一凛,“出来。”
桑妄应声走出,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是个挨骂的孩子。
“偷听多久了?”
“二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找你问问题的。”
“问问题就问问题,大大方方的走出来,躲那里干嘛?”
“还不是因为你们谈论的东西,我不适合在场,我进退两难嘛。我就止步在墙后面,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真不是故意偷听。”
顾鸢看着桑妄在长辈面前挤眉弄眼的样子,嘴角抑制不住的勾起。
桑妄微抬起头,唇红齿白,眼角带笑地看向顾鸢。
自那晚后,桑妄越发照顾自己。就连那个缠着桑妄的青梅姐姐也懂得了退避三舍,她俩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
分别后不久,顾鸢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龙族的婚书。
对仙盟而已,这相当于联姻,可以建立表面上友好。所以也没人反对,反而都站在自己的利益之上对顾鸢说着讨好的话。
成婚以来,桑妄对她的呵护无微不至。多年后顾鸢才后知后觉,那种宠溺已是接近于病态。
除此之外,桑妄一直以来都在暗中铲除当年参与围剿行动的人。
当年那些人的死讯接踵而至,作为桑妄的枕边人,顾鸢承受着世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巨大压力。
说不准哪天,早上还相敬如宾的送对方出门,等到傍晚对方回来的时候,就会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桑妄查不到她的头上来呢?
顾鸢也想问一问桑妄为什么。
桑妄看着摔倒在地的顾鸢,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所以说,那个留我一命的人也是你?”桑妄抬头,看向顾鸢微微隆起的小腹,抱有一丝期待地发问。
顾鸢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阴雨天。
被围剿数日的龙皇二人在最后的逃命关头,竟往自己驻守的方向跑。
若让其从自己驻守的方位逃跑,顾鸢定会背负最重的罪责。
顾鸢迫于仙盟压力,只好执剑挥下,剑气斩出,顷刻击倒那对逃命鸳鸯。
那一挥未尽全力,龙后并未毙命。
顾鸢祈祷后方的追兵赶来,能替她完成最后的补刀,但是后方根本没有追兵的影子。
顾鸢只得走近,将森白的剑刃从其后背刺入左胸。红刃抽出的时刻,一声婴儿啼哭声惊得顾鸢头皮发麻……
*
见顾鸢不说话,桑妄收回注视顾鸢小腹的目光,轻叹一口气,心里了然。
“你的剑被刨了,记得找回来。”
虽然顾鸢早有隐隐猜测,可当真相毫无遮掩地摆在眼前,她的心还是狠狠颤了一下。
果然是天罚阵。
斩龙剑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天罚剑,催动天罚阵,需要天罚剑作为阵眼。
“还有,”桑妄弯腰拾起地上的剑,“记得把孩子打掉。”
顾鸢回过神,抬头却被眼前的情景下了一跳。
在顾鸢心中,桑妄这人极其的洒脱,殊不知她就连自杀也如此干脆利落。
“阿妄!”
顾鸢连滚带爬到倒地的桑妄身边,想要掐诀止血却被桑妄出声打断。
“别救我,若我活着,你斗得过我吗?”
“可是……”顾鸢还想说些话挽回,可桑妄却坚定地闭上了双眼。
桑妄看到一个鸟笼,笼中有只极为乖巧的小鸟,在逼仄空间里扑闪着翅膀。她心中一软,快步走近打开禁锢的笼门,小鸟振翅而起,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在最后的最后,桑妄气若游丝地说了句:“阿鸢,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