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蕴第一次迷恋上痛感,是放学路上那次不大不小的车祸。
她被人群和车流冲刷着,像一只离群的小鱼,孤单单地被挤到了马路中央。
一辆摩托车从后疾驰而过,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
辛蕴想回头看,可是下一秒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嘭”的一声,落在地面上,溅开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躺在水泥路面上,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淌。
天空很蓝,周围人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迟缓,身下的地面温暖有力地承托住她不断下陷的身体,她竟然感觉到无比的放松和踏实。
那种被钝感包裹的痛感,危险又陌生。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喜欢上邬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感。
-
辛蕴坐在教室的角落位置,目光紧紧地盯着试卷上那道题,手里的中性笔在草稿纸上点了又点,脑中刚浮现一点解题的思路,立刻又被那无孔不入的嘈杂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她烦躁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
铃声早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敲响了,可是教室里依旧热闹非凡,不像是高中的晚自习教室,倒像是清晨的菜市场。
她的视线越过欢笑打闹的人群,直接落在了教室前面的那块黑板上,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欢迎新同学们加入3班这个大家庭!
辛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到新班级的第一个晚自习,她就已经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了。或许她应该听吴女士的话,不应该弃理从文。
可辛蕴觉得就算她“不孝”,让吴女士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上天也不该这么惩罚她。
辛蕴的目光落在前排女生搭在椅背上的校服上,红黑色的冬季校服显得有些臃肿,校服前襟上绣了四个字——南城一中。
作为南城本地所有学子梦寐以求的高中,一中历年来的重本率在全省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加上去年的文理双状元都花落一中,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两。
南城一中能有今天的成绩,除了精挑细选的优秀生源和经验丰富的师资团队,最主要还是踏实肯干的校风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简单来说——就是管得严。
可就在这么一个当地顶尖的高中里,辛蕴他们这一届却偏偏出了一朵“奇葩”——文科三班。
这一切还要从“借读生”这个特殊群体说起。
借读生指的是那些没考上南城一中,后面又通过一些“特殊途径”进入南城一中学习的学生们。
那时候上面对于这方面的管理不算严格,学校里存在着一些灰色地带,领导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中每个年级的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些借读生。但大多数班主任们考虑到借读生多了会影响班级的学习氛围,所以在这方面还算比较克制。
可是三班的班主任不一样,对于那些找上来的家长们,他几乎是来者不拒,这就导致三班的借读生尤其多。
借读生一多,不免出现几颗“老鼠屎”,而这些“老鼠屎”很快就坏了一锅粥。从高一开学起,三班隔三差五就会闹出一些名扬校内外的“新闻事件”,加上三班整个学期在大大小小的各种考试中都稳坐全年级倒数第一的位置,所以很快臭名远扬。
到了高一下学期,开始文理分科,三班的班主任教地理,三班自然而然变成了文科班。而辛蕴本来在四班,班主任是化学老师,所以四班就成了理科班。
到了分科前几天,四班班主任开始给全班同学做思想工作,而他做这些思想工作的目的也很简单——把好苗子留下,坏苗子送走。
辛蕴的成绩很好,语数英三门主科的成绩长期稳居全班第一不说,她的理科成绩同样也很优秀。四班班主任压根没想到辛蕴会选择转去文科班。分科意向表收上来的当天晚上,他当场傻眼,立刻找她谈了话。
“你是个好苗子,那些同学是读不下去理科才转去学文科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聪明又勤奋,我和其他老师有信心把你培养好,只要你留在我们四班,高中三年好好读,以后清北复交我不敢打包票,读个985、211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老师挽留你也是真心觉得以你这个条件去读文科实在是可惜了,你回去再跟你的家长好好商量一下吧。”
难道文科就比理科低一等?辛蕴并不赞同他话里话外的“理科高人一等论”。
四班班主任见辛蕴没反应,又板着脸恐吓道:“不是我自夸,咱们四班在整个年级都是排得上名次的,我们班里尖子生多,学习氛围好,你知道一个班级的学习氛围对一个学生来说有多重要吗?你要是选了文科,再分到那个三班,高中这三年你就算是毁了。”
辛蕴当时低着头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一个年级一共十八个班级,文科班占十个,十分之一的概率,她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就分到了那个垃圾三班吧?
但谁能想到,她就是这么的倒霉。分班通知书下来的那一瞬间,辛蕴整个人都懵了。
一旁的吴女士瞬间黑了脸,捶胸顿足,指着辛蕴的脑袋哭天喊地。
辛蕴嫌她啰嗦,晚饭都没吃,背着书包就直接去上晚自习了。
今天是分班的第一个晚自习,也是她进入这个新班级的第一天。
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更糟糕。
座位表还没发下来,辛蕴挑了一个教室最后排角落里的空位坐下,没有任何和新同学社交的欲望,她拿出一张数学试卷开始埋头做题。
不知道是因为周围的噪音攻击,还是心情实在糟糕,辛蕴实在沉不下心做数学题,她只好收了试卷,拿出英语课本,捂住耳朵正要背单词。
旁边的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辛蕴转头去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的男生,他指着她旁边的空位,嬉皮笑脸地问:“邬蒙呢?”
那人头上抹了发胶、笑得流里流气,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学生。
辛蕴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她旁边的位置。原来这里还有人坐?她以为没人才坐在这里的。
辛蕴心情不佳,只是冲那人摇摇头,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那人见她态度冷淡,撇了撇嘴,很识趣地关上窗走了。
周围实在太吵,辛蕴只能把晚自习当成早读,她背了一会儿单词,又开始背语文课文,直到嗓子发哑,她拿出保温杯,趁着喝水的间隙转头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座位。
晚自习的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了,这人竟然还没来上课?这么明目张胆地逃课,真不愧是三班的学生。
然而不只是三班的学生足够胆大,就连三班的班主任也是超乎寻常的松弛,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快要下课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
他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说要开一个简短的班会。
这次班会的内容也很简单——一是欢迎新同学,二是任命班委会成员。
三班的班主任叫史振邦,是个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和面对学生时不苟言笑的四班班主任很不一样,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笑模样。
史振邦站在讲台上讲话,下面的同学坐在座位上讲话。
虽然教室里的噪声比起刚才要小了很多,但依旧像是充斥了一群闹哄哄的苍蝇,似乎永远都不会清净下来。
要知道这在四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四班班主任就像一个纪律严明的将军,在他的管理下,同学们仿佛一个个令行禁止的士兵,保持安静这只是一项最基本的要求。
辛蕴听着史振邦嘴里那些老一套的欢迎致辞以及对于新学期的展望和鼓励,心里只觉得愈发烦躁。
说完了一堆废话,史振邦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噗”地一下吐出嘴里的茶叶沫子,这才开始说班干部的事。
“这学期的班长依旧是由王嘉禾同学担任,至于副班长,我想任命一位外班来的新同学。”史振邦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在班里逡巡了一圈,笑眯眯道:“辛蕴同学,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辛蕴愣了一下,有些惊讶。
底下本来正在讲小话的同学们停了下来,茫然又好奇地朝四周张望着,教室里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辛蕴站了起来。
一瞬间,全班的目光探照灯似的集中了过来。很显然,大家对她这位空降的副班长有些好奇。
讲台上的史振邦打量了辛蕴一眼,满意地点点头,道:“辛同学,你坐下吧,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王嘉禾同学,当然也可以来问我。”
辛蕴挺直了背脊,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答道:“我知道了,史老师。”
接下来史振邦任命了几位其他班干部,又道:“座位表就不排了,暂时就这么坐着吧,等到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再根据成绩排位置,这样也公平。”话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辛蕴的方向,表情似乎有些犹豫,问:“辛蕴同学,你要换个位置吗?你在后面能看得清黑板吗?”
他这一句话再次把全班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辛蕴身上。
对于这位新班主任的特殊照顾,辛蕴意外之余也觉得有些小小的荣耀。她正要说话,一抬头对上了其他同学看向她的眼神。
那些眼神中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戏谑。
辛蕴把原本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心中莫名生出一点傲气和叛逆来——
等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再调到前面也不迟,不然别人还以为她也跟那些借读生一样给史振邦送礼走后门了呢。
“不用了,老师,我坐在这里能看见黑板。”女孩纤细的脖颈绷得笔直,仿佛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天气预报说近十年来最强的寒流会在一周后登陆这个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
寒霜落在玻璃上,凝结成了一朵朵透明的霜花,又被室内众人温热的呼吸融化成水珠流淌下来,像是一道道斑驳的泪痕。
后来在无数个冬夜里,辛蕴总会回忆起这个夜晚,她意识到当时年少的自己或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