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梧苑内,檐角垂玉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自程夫人落水之后,已昏迷两日,周王便一直坐于苑外偏殿,政务未曾停歇,却也未曾召见旁人。殿内帘栊低垂,沉香袅袅,几案上的奏折层叠散置,笔墨虽依旧遒劲,然落笔之间却藏不住几分烦躁与犹疑。几次搁笔再续,墨迹深浅不一,仿佛他的心绪也被风雨搅乱,难以安定。
而在那内殿帷帐之后,静得几乎听得见呼吸的起伏。
太子自程夫人落水之后,便一直守在榻前。整整两日两夜,他未曾离开,也未换过衣袍,只静静坐在她床侧,神情凝肃而沉默。那张原本还带着少年气息的面容,此刻却多了几分憔悴与紧绷。
他未言,也无任何动作,只是目光始终凝视着榻上的程夫人,像是在用尽心神守住她一丝气息。不是不知宫中已有流言四起,也不是不知此事终究与己有关——可这一刻,他不想听、不想说,只求她能睁眼看他一眼,再如往常般,轻唤一句:“阿琰。”
香火未断,风声已紧。昆梧苑虽静,却并不安宁。
帷帐之外,一切沉默如常,唯有那偶尔响起的玉铃声,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如惊弦未平的心绪,悬在这空落落的静夜之中。
就在这份沉静即将凝结成霜之际,一道压低的声音在殿外轻响:“陛下,程夫人醒了。”
周王闻言,顾不得手中半写的奏章,顿时起身快步入内,衣袂带风。随侍宫人一掀珠帘,殿内气息微变。
殿中,医者尚跪伏在帷帐之外,见程夫人眼睑微动,连忙趋前试脉,片刻后才缓缓起身,拱手道:“禀陛下,夫人惊中有湿,气脉浮散,但无大碍。服温药调养,再静养数日即可,切忌再受寒扰。”
程夫人眉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光影晃动,一时未能看清,只隐约听见衣袍摩挲声与熟悉的低语。周王这才放下心来,望着榻上人,眉头稍松,语气难得柔和几分:“还好你醒了。”
榻上女子神色仍虚,脸色苍白如纸,尚觉胸口发闷,气息浮沉。她见帘影晃动,意识到周王近前,挣扎着起身,却实在力有未逮,便只略略偏头,屈身一礼,声音轻若游丝:“臣妾……叩谢陛下挂念。”
礼未毕,眼角余光已落在不远处静跪的少年身上。
他身着深青朝服,肩背笔直,却因连夜未眠,面色憔悴,眼下泛青。少年神情沉静如水,竟无半分辩白,眼神中只满是难掩的压抑与懊悔——那是从未面对过的失误,也是不容推卸的后果。
程夫人神色一变,眸光中闪过一抹急意与哀求,声音虚弱却字字发颤:
“陛下……琰儿之责,臣妾不敢推诿。然他年岁尚浅,未历大事,此番之误,虽是失察,然非心存怠慢……”话未尽,便忍不住低咳几声,强撑着气息平稳,神情中尽是忧惧交杂。不是为求赦免,而是不愿见他们父子因此事生出嫌隙。
周王闻言,原本稍缓的眉宇复又沉了几分。他静立片刻,终是转过身,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如一潭古井,深不可测。
语声不疾不徐,却沉如石落深渊:
“洛水流域之事,由你亲自署令,事涉水政重任,你可知‘虞佐’之职,为何不可差池?”
太子欲开口辩明,却被一声沉斥遏止。
“虞佐所掌,不止河渠之利,更系五百里庐田、四十余邑万民之命脉。宋氏一族世代为水官勋臣,虞佐宋礼更是宋台辅亲支嫡子,朝中有名的清慎之才。如今却因你调派失措,命丧水患,宗周朝堂上下皆已知情,连宋氏族中,也隐有不满之言。”
周王声音依旧低缓,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王威,字字带着雷霆之势。
“你是储君。”
“太子之位,承社稷之重,不容轻失寸步。”
香烟依旧袅袅,帷帐轻垂,帘后众人噤若寒蝉。气氛之冷,如沉霜压雪。
太子周琰双膝未动,紧咬下唇,额角已沁出冷汗。他缓缓低头,重重一叩首,声音低哑如缝隙间的风:
“儿臣……知错。”
他知,眼前这怒意,并非只因宋礼之死,而是因他身负“太子”之名——这一名号,承不得疏忽,容不得心软。
“你庶母身弱体虚,此番又遭池畔失足,险些折命。你身为嫡子,调遣失误,事已成祸,如何令众心服?”
“从今日起,不得理政,不得赴宴。权柄未稳,言行未慎,须知敬畏为何物。
明日始,往太庙抄录《典诰》百卷,未满不得返宫。抄毕后,于庙中祭读三旬,以清心省过。”
此言一出,众人皆神色不变,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权衡之后的轻责,意在平事,却不伤太子根基。太子周琰闻言,额头已伏地,再叩一首,声音压得极低:“儿臣,领罚。”随即起身,神色恭顺,步履沉稳,退身离殿。
殿中香烟微动,沉香未散,帷帐外依旧静无人语,一场风波,便如此落定于无声之中。
太子周琰行至殿门,未曾回首,只在阖门之际轻轻顿了顿脚步。那一刻,他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敛眉收神,执礼而去。
帷后,程夫人眼中泪光浮动,似欲言又止,却只是轻咬下唇,静静躺回榻上,将那一口未出口的叹息,尽数吞入沉默。
而周王立于榻前,神情再难看出怒意,只静静凝望着燃尽半截的香芯,良久未动。沉香缭绕,浓而不散,宛若心事。
另一边,乾坤殿内,
简王后让宫人捧上一盘糖藕,瓷盘白釉青花,盛着一片片细细腻腻、晶莹剔透的蜜藕。
糖香温软,绵延在帷帐之间,仿佛连凝滞的空气都被悄然熬化,一丝一缕,沁入肌骨。
姬琼屈膝上前,双手恭敬接过,唇边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柔顺笑意,声音温软得能拧出水来:
“多谢母后恩典。”
简王后指间捻着茶盏,慢慢旋转着,眸光静如一潭浅水,唇角微弯,淡淡道:
“吃吧,甜的,免得心里苦。”
话语温柔得像拂面春风,可落在地上,却仿佛一刀划破丝绸,纤细却锋利,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姬琼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蜜藕送入口中。
糖藕细嫩绵软,入口即化,本该是难得的甜美滋味。可那浓得发腻的甜香,在舌尖绵延开来,转瞬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像一股密不透风的闷气,甜得窒息,腻得发苦。
她强撑着笑意,一口一口慢慢咽下,指尖死死攥着瓷盘,白皙的指节微微发白,像攥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不敢放松。
简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吃,缓缓啜了一口茶,指尖不紧不慢地敲着盏盖,声音细碎而清脆,如同暗中滴落的水珠,敲打着姬琼脆弱的神经。
“琼儿,自小便乖巧懂事,本宫一向疼你。”简王后的声音轻柔悠长,却像一根无形的细线,慢慢缠绕上了姬琼的脖颈。
姬琼连忙放下瓷盘,俯身叩首,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压抑至极的温顺:“女儿,不敢忘母后的养育之恩。”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砖,长睫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连脊骨都被压弯了,低伏成一枚小小的影子。
简王后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垂眸,语气像在絮絮叨叨地回忆:
“当初,陛下让本宫代为抚养你们兄妹二人时,旁人都推三阻四,唯独你,自己跪过来的。”
她轻轻一笑,笑意柔和,声音却冷了几分,“那时候,才五岁,哭得那么厉害,叫得一声一声‘母后’……可惜啊,哭声再响,认得也不是亲的。”
殿中一片死寂,只余香烟袅袅,浮光暗动。
姬琼仍伏着,背脊僵得几乎发疼,指尖死死扣着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砖缝,却不敢抬头,更不敢接话。
那盘糖藕静静躺在瓷盘里,甜香弥漫,像是一种慢慢沁入骨髓的毒,甜得腻人,苦得刺骨。
简王后轻叹一声,似怜惜又似怜悯,缓缓补了一句:
“琼儿啊,记得嘴要甜,心要硬。懂吗?”
简王后拈起一方细软的绢帕,缓缓拭去指尖残留的香气,动作从容而优雅,声音温温柔柔,如春风拂面,却藏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你未来,是要嫁到高门大户里去的。”
她步步向前,长袖拂过案几,散出淡淡沉香。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像闲话家常般轻描淡写:
“宫中这点甜头苦楚,不过是一段小小经历罢了。真正的打磨,还在后头。”
简王后走到姬琼面前,目光沉静如深井,似是无意,又似早已洞悉一切。
“到了外府,夫君膝下妻妾成群,家中上上下下,皆是眼线耳目。”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姬琼眉心,力道极轻,却仿佛落下一颗无形的钉子,将她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千万要记得——”
她顿了顿,语气微微一沉,温柔之下锋刃初露:“别让任何人,看穿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姬琼心头一颤,下意识想退开,却又强自稳住,垂下眸子,将所有慌乱都藏进袖底。
简王后俯身凝视了她片刻,忽而缓缓笑了,那笑意极浅极淡,
“别像你皇兄——”
她指尖微微收紧,拂过姬琼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冰凉:
“满脑门子写着‘昭樕’两个字,连眼珠子转动,都透着不甘与妄念。”
说到这里,她缓缓收回手,帕子在掌心轻轻一转,像是无意的动作,却又仿佛在慢慢揉碎什么。
“记住了吗?”
声音平静而冷冽,如同殿外正在凝结的露霜。
姬琼僵着身子,缓缓抬起头来,咬着牙,眉眼轻颤,却仍旧强作镇定,低低应道:
“……儿臣,记住了。”
殿内香烟袅袅,糖藕的甜意犹挂舌尖,可那股无形的凉意,早已像湿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脉,一圈一圈,勒得叫人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