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榛挑了挑眉，唇角微扬，声音里透着一丝带笑的慵懒：“好。”

他顿了顿，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却又带着意味不明的轻挑：“那作为回报——你准备给我什么？”

昭樕没立刻接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眸中浮出一抹浅笑，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你想要什么？”

卫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不轻不重：“帮我找找回去的路，我没什么头绪。”

昭樕低低一笑，眼尾弯起，学着他的语气，也带着几分调侃与允诺：“好。”

两人视线交缠，一时间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那一声“好”，像是把眼前这一局，轻轻合了手。

“或许，我现在可以带你去个地方问问。”昭樕说着，放下两碗绿豆汤的银钱，起身拍了拍裙摆，语气随意却带着些许认真。

“走吧。”

两人沿着街边一路前行，边走边吃着从摊上顺手买来的糖人。昭樕侧头看着走在前方的卫榛，只见他避开拥挤人群的路线轻松得像是早已走惯了这条路，甚至不时还能指出哪家铺子点心好吃，哪家胭脂不值当买。

“你不是才来我们这儿不久吗？”昭樕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怎么走得比我还熟？”

卫榛咬了一口昭樕手里的糖人，慢悠悠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尾微挑，语气带着点没正经的笑意：“前几个月回京复命的时候，陪姬琼逛过几次。”

昭樕斜他一眼：“是吗，那她有没有给你买糖人吃？”

卫榛低低一笑，慢条斯理地应道：“那点东西，还用得着她花银子？我自己掏的——真银白银，连分量都比旁人重些。”

昭樕闻言脚步一顿，转身看了他一眼，语气似认真似打趣：“那你把刚刚那碗绿豆汤，连同这糖人的银两给我结了。”

卫榛看着她，眼里笑意藏得极深，语气却不紧不慢：“下次吧，下次请你吃饭。那时候……就不止一碗汤、一个糖人了。”

昭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计较似的。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走一边闲聊，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城西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前。

寺门斑驳，瓦檐低矮，门匾上三个字因风雨久蚀而略显模糊，却仍能辨得清——“还愿寺”。

寺外空无一人，唯有一位年幼的小沙弥正俯身清扫着门前落叶。落叶堆积甚多，角落里甚至夹杂着几张破纸和风吹来的果皮，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来此香火。

昭樕止步于阶前，眸光一扫，眼底浮起一丝怜惜与肃然。

她上前一步，微屈身行礼，语气恭敬而平和：“师傅，今日可还方便上香？”

小沙弥抬眼看了她一眼，年纪尚小，面容清清净净，却已生出几分出尘之意。他未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侧身让出通道。

“老师说，阿榛十二岁前，身子一直不大好。”昭樕低声道，眼神缓缓扫过庙中的老树，像是透过斑驳的光影看回了过往，“我身子从小也不大好，后来我去了曲州拜了师后，老师担心我们。”

她轻轻顿了顿，仿佛那段时光不愿多提，只道：“于是便特地来这座寺里，为我们一人一柱香。”

说到这，她眸中微光一闪，目光落在殿前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香灰上，“从那之后，阿榛的身子就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

庙里风声正缓，一树老叶在头顶窸窣轻响。昭樕立在阴影与日光交错之处，望着那曾承载祈愿之地的年久残香，唇角轻轻动了动。

“那你的身子呢？”卫榛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温和却压得极轻，像是怕打扰了她心底的某段旧事。

昭樕没回头，只轻轻一叹，语气淡淡的：“我的身子嘛……就那样吧。”

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天气，听来却不知怎的，叫人心口发紧。

她望着那几株被风吹得半枯的树，忽而轻声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无几分真的欢快：“兴许是香太薄，或者……我这人命薄。”

昭樕带着卫榛一路穿过偏殿，绕过几株老榆，终在一尊大佛前停下。

佛像高坐莲台，金身因岁月侵蚀已无昔日光彩，然其周遭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香炉前的铜瓶插着几枝新换的山茶，素白花瓣衬着斑驳铜绿，带着一种克制而恭敬的静意。

昭樕缓缓跪下，衣摆拂过青砖地面，双手合十，指尖贴唇，静静一拜。她低着头，身影沉入昏黄烛火交叠的光影中，肩背微绷，像是背负着一句说不出口的执念。

卫榛立在她身后，凝视良久。殿中香烟袅袅，钟鼓未响，一切静得近乎庄严。他终也缓缓跪下，与她比肩而拜，掌心合拢，将额轻抵其上。

不知那一拜，是向神明，还是向她。

“只愿我所念之人得安，愿我……”他默念于心，唇动无声，“早日归返故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凝而不动。昭樕似有所觉，转眸轻轻一瞥，那眼神无言，却仿佛穿透层层静默，缓缓落进他心底。

四目相对，皆未言语。却在佛前那一点香火之间，目光在静默中碰触。

二人刚从殿内走出，香火的余味尚未散尽，门外却忽地聚起一片肃杀之声。

数位身着灰袍的僧人已立于殿前阶下，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手执扫帚、木杖，神情不怒而威，其中为首的一位年长和尚，眉头紧锁，眼中带着几分压抑许久的怒意。

“北宣王殿下，”那人语声低沉，像沉钟初敲，话音却毫不留情，“本寺虽名‘还愿’，却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他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地落下：“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那一刻，空气像被利刃切断，周围的风忽地静了，香灰一缕缕从高檐簌簌而下，落在阶前石砖之上，宛若无声警告。

“想必是清渊师傅吧？”昭樕微微抬眸，挡在卫榛身前，语气不卑不亢，眼神清明 “我们不过是向佛祖上一柱香，了却一桩旧愿，并无意打扰清修。”

殿前风声忽起，扫过檐角悬铃，发出一阵清脆的轻响。

清渊眉心微蹙，眼神如水潭之底沉沉不语，片刻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失礼数： “是昭樕公主吧？” 他的目光在她与卫榛之间游走了一瞬，眸光如钝刃，一寸寸拨开表面安宁，似乎在看什么更深的东西：

“您与北宣王的来意，老衲自不便多言。只是……还愿之地，供的是愿心，不供因果。可这北宣王，却连...”

“…却连心念本愿的根由都未明。”

清渊师傅语声渐低，却如磬音落石，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沉重。

他目光不动，仿佛能穿透晨雾与人心：“还愿者，应先知所愿为何、所还为何。北宣王身上因果缠重，杀孽不轻，怕是这一柱香……佛不肯受，神不敢应。”

周围僧人闻言，无一开口，皆低眉顺目，却将手中扫帚握得更紧了几分，仿佛已将两人视作亵渎之祸。

“本王不知是不是之前得罪了……”卫榛语气仍温和，话音却未落。

“北宣王，你又何必装傻。”为首那名僧人语声一冷，尚未落地，两旁早有灰袍僧人踏前一步，手中扫帚如棍，直直朝卫榛袭来。

昭樕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推倒在地，背脊磕在阶边，发出闷响。她一时闷哼出声，抬头望去，眼见两名僧人如风雷之势逼近，扫帚疾扫，招式凌厉，毫不留情。

而卫榛霎时已陷入交手之中。

他身形微转，侧避一击，脚下却未动寸土，只以一手格挡、侧身化劲。可那扫帚虽为粗木，却显内劲暗藏，招招掣肘，一旦硬碰，恐有生死之险。

他眉头微皱，心中已有数：眼前这两人绝非寻常僧侣，恐早有修习之法门。

可他又不能出狠招。

身为北宣王，哪怕面对偷袭也不能真伤出家之人。可这两人步步紧逼，掌下毫不留情。就在卫榛侧身再挡一招之际，另一人横扫而来，扫帚硬生生卡住他颈侧锁骨，十字交错，如欲封喉！

昭樕惊呼一声：“住手——！”

她强撑着站起，想要冲上去，却又被一名寺僧阻住，身形摇晃，几乎再度跌倒。

而就在殿外，骤然传来兵器铿锵之声。

“有变！”

将士已听见打斗之声，倏然封锁了整座还愿寺。甲士重兵列阵，弓矢上弦，层层将寺门围得水泄不通。

领军小将疾奔而入，见殿中扫帚交错、北宣王险象环生，立刻高喝：“开弓——”

“慢着！”昭樕一声断喝，声音里压着寒意，清冽如剑。

她喘着气，一手撑在柱上，眼神却无比坚定地扫过那几名僧人，怒意藏在眉眼之中：“这是佛门净地！你们当众动手，究竟是哪门的佛法？！”

殿中顿时寂静如死水，

两名僧人仍执扫帚横挡于前，气息尚未平稳，眼中却早已燃起滔天怒意，像是随时会再次出手，只等清渊师傅一句令下。

而那清渊，拂尘轻垂，目光如炬，沉声而出，每字每句如擂鼓重锤，击得人心口发颤：

“卫榛，你为一己私欲，误杀我寺中长老……若非焦太傅与卫康公以礼不废、以命相求，在这还愿寺前替你日日焚香、夜夜叩首……你以为，你今日还站得在此？！”

话落，殿中香火晃动，铜铃似随风而鸣，声声皆入心骨。

他没有辩解，也未解释。

只是沉默，像是将那柄未出口的刀，藏入了自己胸口。

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平缓得近乎冷淡，眼中却有风起云涌之势：

“……原是卫榛的债。”

声音轻，却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