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康府与齐姜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景。
若说齐姜府如同一口静水深井,外头肃然无声,内里却暗潮潜伏,府中上下依旧有条不紊,规矩森严,然无处不藏着一股审慎压抑之气,仿佛所有人都在提防着未知的风雨。
那卫康府便不同了。府中虽也安静,却是一种真正的岁月静好。天井中的梧桐落叶扫得干净,廊下的窗棂洗得发亮,小厮洒水、厨娘煮汤,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没有人低声私语,也没有人四处张望。大家都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神色安稳,动作从容,仿佛连风声也被那份淡然浸润过,一切都是那样温和、清明。院中一角,两个年幼的孩子正在竹廊边追逐,老仆人拄着拐杖坐在石凳上晒太阳,偶尔发出几声呵斥,却也是含笑的。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卫康府。
和她印象中那个在军营里杀伐果断、在朝堂上言辞犀利的卫榛不同,这座宅子里的一切,竟都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温和——不是装出来的沉静,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安稳与教养。
她从小便学着察言观色,从未在一个府邸中感受到这种“有人的地方,却不喧哗”的静谧。她悄悄环顾四周,连猫都是懒洋洋趴在窗沿打盹的模样。
昭樕轻轻转头,看着四下清幽静好的院落,又望向身旁正在研墨的卫榛,忽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掠过檐角风铃: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在这儿爬树、偷果子?”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大树
她顿了顿,唇角微动,“以前的那个卫榛。”
卫榛正低头翻袖撩茶,闻言动作一顿,片刻后抬眸看她,神情似笑非笑,唇角缓缓扬起一个调皮的弧度:
“听府里老人说,我小时候不只爬树,还带着才一岁大的六妹把老太爷的鱼缸打碎了仨。”
他说着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如在忆一段天真往事,又像在借此缓缓剥开旧日的影子。
“倒是跟你们后来听说的那个卫榛,有些不太一样。”
昭樕点了点头,“是啊,他冷漠、强势、霸道专断,不近人情。”语气极淡,听不出情绪,只像在说起一位陌生又熟悉的故人。
卫榛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笑,伸手从廊边花架上摘下一朵玫瑰,指尖轻转,半认真半调侃:
“你也变了。以前像只小兔子——总是怯生生地往角落里缩,一眼看过去就让人想摸摸头。”
他顿了顿,忽而将那朵玫瑰递到她面前,语气轻慢:
“现在是小兔子持刀版,一蹦一刀,嘴甜心狠,笑着拧人。”
昭樕斜睨他一眼,接过玫瑰,看似淡淡一笑,却慢悠悠问道:
“那你给我玫瑰做什么?”
卫榛一愣,随即笑了,声音压低,仿佛风中不经意的一句呢喃:
“这玫瑰带刺,戳得人疼。可你拿着不痛。”
他望着她,眼底似有碎光微晃,像是话里藏着千言万语,又像不过随口一逗。
昭樕低头看着掌中玫瑰,拇指轻轻触过那一圈细刺,忽地笑了,声音不轻不重:“后日晚上,你可有空?”
昭樕懒懒倚在门边,声音软软地唤了一句。原本心中尚有几分正事欲言,可当她抬眼看见卫榛低头执笔的模样,
灯下静影沉沉,他神情专注,眉间光影交错——一时间,那些事便被搁置在了心底。
卫榛闻声,抬眸望向她,他只淡淡应了一字:
“有。”
昭樕微微一笑,裙角微动,走近了两步,笑意藏在眼尾,声音带着一点轻快:“我听说那平安酒馆的面条做得极好,不如我们一起去?”
说着,她弯下腰,伸指轻轻戳了戳他执笔的手背,“怎么样呀?”
指尖触到他的指骨,感受到那藏着力道的温热,卫榛的笔尖顿了顿,却并未抽手,只偏头,唇角浅浅一勾,低声学着她的语气回道:
“好呀。”
昭樕微微挑眉,半是意外,半是调侃地打量他一眼,轻笑道:“那得孝敬为师的十两银子。”
说着,她绕到一旁案几边,拈起砚台,指腹一圈一圈地磨着墨,动作娴熟而缓慢,墨香未浓,气氛却已悄然生暖。
卫榛笔下轻行,沉默了一瞬,似乎因她靠近而微微分了神。他没抬头,只低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同我,有话要说?”
昭樕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抬手拂了拂鬓发,声音软软地开口:
“想找你帮个忙。”
卫榛放下笔,侧头看她一眼,眉梢懒懒扬起,眸中藏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温意,声音温缓而低沉:
“你说。”
昭樕却没有立刻答话,只绕到他另一侧,弯腰低头,目光落在案上未干的墨迹间。她指尖轻轻划过纸面,笑意藏在唇角,故作认真地点评:
“你这字……”
顿了顿,眨了眨眼,带着几分故意的调皮补上一句:
“……挺秀气的嘛。”
卫榛挑了挑眉,唇角微勾,眸底笑意渐深,似是早料到她不安分。
他慢悠悠倚回椅背,单手搭着案角,声音慵懒地散落下来,却字字带着若有若无的揶揄:
“怎么,想拜师?”
说着,他半阖着眸子,似笑非笑,语气又慢又软,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坏劲儿:
“不过先说好,学费贵得很。”
他顿了顿,像故意吊她胃口般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
“嗯……拜师银两,一个月教一笔,赔我一壶好酒,再捎上……二十两银子。”
卫榛语气极淡,指尖还懒懒地敲了敲桌面,每一下都似是无心,实则藏着不动声色的打趣。
“我听说,姬琼日日去找你,明日还说要同你共用午膳。”
昭樕语声轻缓,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眉梢微微蹙起,眼底掠过一丝细微不易察觉的情绪。
声音也随之低了几分,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认真:“……你能不能明日帮我,把她带到西坊?”语气轻得仿佛怕惊了风,又似怕太过唐突,惹他不悦。
卫榛闻言,手中笔微顿,眼底笑意渐深。
他敛了敛眸光,故作无事地慢悠悠开口,语调散漫而带着点坏坏的调侃:“哦?小枝这是拿我当什么?引路的马?送人的信使?”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斜倚在椅背上,懒懒地挑眉看她,眉眼间满是明晃晃的打趣。
昭樕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咱们不是说好了,后日请你去平安楼吃面条。”
卫榛闻言,嘴角微挑,眸光微敛,懒洋洋地反问:“你那面条值几两银子?”
“怎么,你还看不起面条了?”她语气软软的,尾音微微一翘,像是故意撒娇,又像是在半真半假地撒气。
卫榛见她这副模样,喉结轻轻一动,眸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笑意。
他终于缓缓坐直了些,收敛了脸上调侃的神色,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温软的认真:
“不过既然是你开口——”
他语气微顿,眼中光色流转,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续道:
“……我自当是会做的。”
气氛一时间软了下来,连窗外风声都像轻了几分。可昭樕却忽然将那根青瓷茶匙轻轻搁下,声音也沉了几分:
“……上次在昆梧苑死的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后身边侍茶的小侍女。可我记得,大典时明明见她在媱华夫人身边,甚至同她说过话。”
她微微顿了顿,眼眸一敛,语气转冷:
“还有一位是简内史,王后那一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
卫榛的手指也顿了顿,眉心微不可察地一拧。
他缓缓靠近一些,低声问:“你怀疑……他们是一起死的,却不是一起的人?”
昭樕没回答,只是抬眸与他对视,那眼神不再藏着笑意,而是冷静、清明,像掠过冬夜河面的风。
“这事不对劲,阿榛。他们好像都跟王后有关系,但命案只是一面,后面,另有一层。”
昭樕心里微微一紧,指尖下意识地在衣摆上摩挲了两下。
那张从故人衣襟中搜出的纸条,此刻正被她藏在袖中,温热的体温烘着,却怎也化不开纸上那一行晦涩的字迹。
那一刻,她犹豫了。话已至唇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昭樕垂眸整理袖口,语气淡得几乎无波无澜:
“宫里人多眼杂,这等事自有其他人查,我们不过是旁人,插手只会添乱。”
她顿了顿,神色清清冷冷,却不失从容:“没事,这事跟我们也没关系,真正的线索……怕也用不上我们去查。”
晨时的阳光尚未攀上庭院的飞檐,池水笼着一层微凉的雾气,水面泛着淡青色的光泽。池中几尾锦鲤缓缓游动,尾鳍轻拂,搅起圈圈涟漪。它们色彩斑斓,金鳞银背在水中划过一道道流光,宛若池底藏着一把流动的折扇,正被无形之手缓缓铺展。
初升的日光透过檐角,斜斜洒落在池面,像为这清晨覆上一层柔金。鲤鱼似被晨光唤醒,忽地翻身跃起,水花四溅,宛若碎玉击空。池中顿时一片翻腾,鱼儿一尾接一尾,轮番跃起,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中晶亮如珠,跃动如诗。
然而这热闹的翻涌仅仅维持了一炷香的工夫。
随着日头一点点升高,阳光愈发强烈,池面上的水波逐渐静了下来。阳光下,那片池水开始变得浑浊,底部的黑影悄然蔓延,像是一张缓缓铺开的夜幕,从池心向四周一点点吞噬了水底的光泽。
午时将至,
烈阳直照,院中气息仿若凝滞。那一刻,阳光正中落入水心——池面忽地一静,似是天地间所有声音都被抽离。
“噗通——”
一尾锦鲤忽然翻身,白腹朝天,漂浮不动。紧随其后,第二尾、第三尾……曾经欢跃如舞的鱼儿,此刻一尾接一尾沉默倒浮,银白的鱼腹齐齐映出阳光,仿若一地碎镜,映照出一池沉静死寂。
池底黑得发沉,沉得发冷。没有风声,没有水响。只有死,悄无声息地蔓延在日光最盛的时辰。
那炽白的光,照得天地仿若无情,而鱼腹之白,似是被生生翻转的命运之页。鱼未息而池先沉,香未断而魂已冷。
谁教一盏浊水,映尽生死微声。
素琴是跑着回来的,裙摆微乱,发丝散落,脸色白得几乎像刚从雪地里拔出来。
“公主……”她声音微哑,气息乱成一团,“刘妈妈……死了。”
昭樕垂着眼帘,没有立刻作声。她只是伸手将素琴扶住,轻轻按她坐下,手指冰凉,掌心却稳如山石。
“别急。”她语气很轻,却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冰,“除了这个消息,还有别的么?”
素琴狠狠喘了几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寒气吐出去:“我听府里下人说……她是死在城西的粮仓里。”
昭樕眉心微动,指尖轻敲几下案边。她没言语,却听得出声音背后的微微发紧。
“……找到她的时候,身上……”素琴咽了口口水,声音发颤,“身上爬满了老鼠和虫子……眼睛也……”她说到这里突然别过头去,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再说下去整个人都会崩溃,“奴婢、奴婢不敢说了……真的不敢说……”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窗外阳光正烈,庭院中虫鸣微躁,可那缕透进帘内的光仿佛也随之变得浑浊,照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一层死气。
昭樕半晌未动,眼底没有泪意,只有一种慢慢凝固的冷。她慢慢起身,背影纤细却挺直,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静默中藏着难以靠近的锋芒。
“阿爹呢?”昭樕低声问道,语气略显急促,藏不住眉心一丝未散的惊惶。
素琴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额角渗着细汗:“齐姜公和姒夫人……在正堂里议事。”
昭樕静静地立了一瞬,指尖还沾着微凉的汗意,掌心却已然沉稳如铁。
她眸光敛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像是悄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片刻后,她抬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地开口:
“走,我们去一趟西坊。”
素琴一怔,下意识想要开口追问,却在迎上她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时,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素琴应了一声,紧紧跟在她身后。
西坊旁,叙德馆。
厅内熏香袅袅,朱窗半掩,正是午膳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