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阿黄。”他和我打招呼,那是个个子不高,额头格外光滑的男人,他穿着深蓝色的polo衫,黑色的西服裤加皮鞋,平凡到整个人要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哦。”我想这应该就是白成材,白佳乐的父亲,他从人群中向我走来,离近了我才发现那不是闪光的额头,是汗。
他抽出张纸巾把额头上的汗全都擦尽,见我看着,他笑着说:“年纪大了,就是会汗多……怪不得这几天都联系不到你,原来你回去了,怎么样?你叔叔……黄大师还好吗?”
“很健康。”我想到老黄能抵成年人的饭量,点点头。
他又点点头,好像很认可我,嘴里说着那就好,就招呼我跟他走,他四十过半了,瘦骨伶仃的,只有肚子鼓出,不笑也不悲,只有眉心深深的痕迹暗示他似乎常皱眉,这也是中年男人的通病,没什么特殊。
我没想完,他就引着我上了辆还算崭新的奥迪,有个一脸严肃的日本男人在开,见他到了,客气地说了几句日语,可能因为我失忆前就在这边?我能听懂,司机在询问他车里温度如何,现在出发可以吗?
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司机也没有照顾我的意思,得到回答就锁上车门,一板一眼地踩着刹车拉手刹,再踩离合,小车一震,缓缓行起来。
“唉,阿黄阿,”车刚动,白成材就叹气,“又得麻烦你,还不是一件事,是两件。”
“没事,什么事。”我赶紧接上。
“佳乐,那孩子从学校里消失了,”男人只顾着自己笑,“这孩子不老实,把她妈妈和奶奶都急病了,国内有人在找,但也担心她是不是又跑过来了,我这里实际走不开,只能指望你。”
他的话我懂,这事本来也是我的,我自然点头:“可以,没问题。”
“我怀疑她是去了涉谷,毕竟小惠在那里,”男人又叹气,“我早就知道她对那个孩子不一般了,她和驴一样倔,认住什么就咬死,我和你嫂子都怕越压她越厉害,我又觉得她有那么个事,早晚把小惠忘干净,就放松了……结果是我害了她。”
我想知道白佳乐的事,兴趣上来,从副驾驶探头:“那么个事?”
白成材状态很放松,他没想过我是失忆,又是密谋利用她女儿的黄鼠狼一族,只轻轻一叹:“就是那个事,你叔叔黄大师老劝我,说千万要她保住自己的东西,人一生就那么几个有活头的东西,全都丢了她可真可能轻生,佳乐才不到十八,多少儿日子等她活,我丢了什么都不能丢姑娘啊……说我坏也是,当父母的总没办法,她想要什么我都少给她,哪怕考多好也只奖她百十来块就算,还要多说她两句让她不要就这样满足了,生怕她得到的多,就没得执念,我和你嫂子这样,她烦我们也是……没办法的。”
我心想,既然黄大师就是老黄,那它这样说,肯定不是为他们好,究竟是为让那个神仙不怎么睐她爸妈,转而信任我们,还是这个执念其实真的是很重要,要保存以图大计,也和我也没关系,我关心的是她的爱情:“是这样,没办法,所以她也没忘了小惠是吗?”
“是,”白成材这下是无奈而苦笑了,“她年轻,谁有点好对她,就想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跑,把我和她妈妈,都扔脑后了,骗她大伯帮她休学了,一个人就来了,她这么大了,第一次坐飞机——她怎么就能硬着头皮真的上去呢?我知道她生来就不懂怕,黄大师说那是老天都想要她做大事,这样牺牲的时候她也不会怕,可谁想要孩子牺牲自己做大事?我恨不得她……”
男人顿了一下,他的脑子很好,只轻轻吐出一口气就缕清自己想说什么:“那诗是怎么说的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啊。”
他收起那口气,那气太酸涩,他被逼出点汗,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凝结。
车静悄悄行驶在马路上,阳光一层层闪过车窗,等了一会儿,他终于收劲儿了,能笑着再和我说:“还有一件事,只是顺便让你帮个忙,可以吗?”
我有点不情愿,但总得听听对方怎么说:“你先说。”
他点点前方,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上一条人迹罕至,又格外宽敞的山路,两边绿树齐立,白生生的水泥路没一点裂纹和落叶,干净地不可思议。
“伏黑津美纪,你还记得这个孩子吗?”
我似有所觉,转头看他,白成材露出凝重的神色:“她的沉睡诅咒被解开了,可那个醒来的人并不是她。”
“为什么?”我不理解。
“为了解开她的诅咒,我和五条悟协商,把她从五条家的医院转入禅院家这里的医院,我刚研究到这个诅咒与千年前的盛世有关,她就忽然醒了。”
“哦,”我点点头,“醒了不是好事吗,而且你不也说她的诅咒被解开了。”
“不,问题是,”白成材的喉头动了动,他面沉如铁,“她不认识我,既然醒来的不是她,那就只能是诅咒。”
“她……”应该认识你吗?我刚想到这里,就自己打断自己,好险,差点说错话了,伏黑津美纪与伏黑惠共用一个姓氏,那么这个女人也一定与神仙有关系,再考虑到白成材认识“小惠”,“津美纪”认识白成材也就不是什么奇怪事,甚至从他们的年龄来看,白成材没准扮演过伏黑兄妹/姐弟俩的养育者的角色。
而且难道人家不能是睡太久失忆了?
……算了,不怀疑他了,我可不想没事找事。
我于是假装呼吸不畅,咳嗽两声,赶紧换了个更好用的话:“那你要怎么做?”
白成材这人单纯的紧,根本没发现我这个小伙伴的异常,认真地和我讲:“现在我身边,只有你有把自己降临到无意识人体上的经验,我想让你看看,能不能让津美纪的灵魂转移到别的□□上,避开这个麻烦的诅咒?”
“啊。”我还是没有忍住,哑然了,想着自己居然能做到这样的事吗?
车沿着笔直的白杨大道上升,终于一片有云那么大的红黑色的华美屋檐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一整片巨大的日式建筑群,在环山包围下如同绿色地毯中央的黑红色湖水那么广阔,自我看到那片屋檐,到真的绕着山路行驶到门口,由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请我们下车,足足过了二十分钟,我下车后再看这片建筑群,更觉得脖子和眼睛都有些酸涩。
“这里是?”我疑惑道,
“我们吃午饭的地方,禅院宅邸,”没想到我会主动问,白成材有点不好意思,他解释,“害,不留你,吃完就送你去涉谷,从这里走有车送,更快,你就顺便看一眼津美纪。”
道理我懂,为什么要等午饭后?
但是白成材已经迎上了一个佣人,佣人鞠躬欢迎,与白成材眼神交汇。
他不理我了,也看不到我的表情。
“哦。”我终于想明白了,这是一开始就做好让我帮忙的准备了,白成材根本没想过我不愿意帮这个忙。
但是我必须得通过他去涉谷,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可一无所知就不能去涉谷吗?我可以在网上查它的定位,然后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如果有交通,那我就试试能不能上去,不能就走,那样肯定会到。
但是开车会更快。
那好吧。
“白博士,好久不见,还有……”年轻佣人把疑惑的视线投向我。
“这个是科研部的新帮手,我昨天已经提过申请,她是来支援现在的特级项目的。”
“哦!我是……”看着佣人的眼睛,我卡顿了,得努力思考才能自然地说出,“叫我黄……小姐吧。”
“好的。”佣人的疑惑却没有消除,她似乎为了说服自己,又点点头,“好的,黄小姐,白博士,今天直哉大人有令,要关闭东院的大门,所以劳烦您们跟我一起,不然进不去门。”
“禅院直哉?”白成材重复一次,他的眉毛压了下来,有些不安,直接问佣人,“直哉大人有什么事吗?”
佣人眨了眨眼:“大人说要训练躯具流队。”
“好吧,但是医院科研部的仓库钥匙,那把放在我抽屉里的……”
佣人不语,点点头。
白成材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他长吁一口气,用手擦自己头上的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头发也有点油了。
直哉是什么?白成材头疼他女儿都没有这么出汗这么厉害啊。
可能我们走的都是小连廊,路上只碰到三两个低头干活的佣人,有的佣人老实干活,有的却和带路的那个一样,用困惑的表情面对我,好像我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奇怪的事。
白成材脑子里只有他的仓库了,路上疯狂擦汗,嘴里还控制不住溢出绝望的呻口今:“我的库存……我新搞的特级……千万不要拿它去做什么傻事啊,我的新论文才刚有点子实验都没做完……禅院直哉你个疯子。”
佣人光在乎工作,老老实实给我们开门引入医院科研部,就躬身告别。
我就这样满头雾水地被白成材扔在科研部里的一把办公椅上,四面八方都是戴着眼镜对着电脑干活的研究员,门外有几个在护士站忙活的白大褂,也没人理我,白成材只留下一句话:“津美纪十一点要出来检查身体,你在护士站等她,就说你是研究员,要陪她检查。”
然后就火急火燎边打电话边跑,应该是找自己的特级宝宝去了。
我看悬挂在大厅正面的挂钟,上面严谨地写着现在是9:10,再四处看研究员在干什么,录表的,打印的,写报告的,填系统的,键盘和打印机争鸣,急却不乱,应有尽有,共同点是他们做的事我都看不懂。
要等的时间太长了。
如果津美纪的事,午饭之后还解决不完呢?
我要早点和她接触。
我果断起身,冲到护士站,热心地问:“我是白博士手下新来的研究员,请问伏黑小姐在哪个病房?”
护士头都没抬,就给我拿了个本:“麻烦自己查,我们这里很忙。”
那本子挺新,估计禅院家住院的人不多,我从最后一页翻,很快找到伏黑津美纪的房号。
“312”
我拿起本要递换,前面纸页跟着重力落回去,只随便一眼,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就划过我的视网膜。
护士抬起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她对着我,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表情。
困惑。
为什么困惑,我难道不是白成材带回来的一个新研究员吗?
对,我是“新”的。
可她们为什么都好像认识我一样?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张老黄给我的专辑,能够在上面印人像的女人,我现在的这个外皮,明显是一个歌手。
老黄说“未来的身体可能已经毁了”,白成材说“你有把自己降临到无意识人体上的经验”,那么我,应该就是一个会附身人类的黄鼠狼。
难道是……因为未来是一个当红歌手?可佣人们的表情不是看到明星的反应啊,她们只是用眼神跟随,不言不语,那个眼神似乎就能代表千言万语。
等等,未来……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不顾护士惊奇的呼喊,我再次翻开那个住院登记本,在纷飞的纸页中,完整地瞥到了那个名字。
“加茂未来”
“314”
“女”
“19岁”
我循着这个名字看到了最后一列,那里写着病情描述。
“未分化型精神分裂,伴妄想发作。”
她们那样看我,是因为……我是精神病?
终于,真正具有处置权力的护士恢复了冷静,她拿起座机话筒,按了几个号码,接着用恭敬的声音低语:“很抱歉打扰您!是!真的很抱歉,直哉少爷,祝您身体健康……是这样的,少爷,您的夫人找到了……对,她现在就在医院3层的护士站……好的,我会呼叫医生照顾夫人,直到您来……”
现在那个困惑的表情轮到我,我瞪着眼睛看她手里的话筒,一时间怀疑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