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方一进门,便见中堂乌泱泱的,只点了顶上的两盏灯笼。单老夫人端坐在堂上,像被笼下了一层黑纱,看不清脸上神情。
“娘?怎不回屋里等去,”单阎上前接着她伸出的手,轻轻压了压,“有孩儿在,不必烦心。”
她抬眼看向单阎,又伸长脖子向门望去。见着单阎身后的紧随的戚茗姒,嘴角这才算有些反应,招招手,“茗姒无碍吧?来让姨娘瞧瞧。”
站在众人面前的付媛,觉着自己面前仿佛隔着一个厚重的屏障,看得见却触不着。同样是被劫匪掳走,却似乎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没有人会握着她的手问可有恙。
正当她垂下脑袋,为此伤神时,一只温热的手牵起她,将她轻轻拉到身后来。
付媛抬眸看着单阎的背影,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反复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忽然又觉得这天地总有一片独属于她付媛的狎昵。
她想起,从前单老夫人问责,他也是这般将她护在身后。
她将左手也一并搭上前,轻轻拍着单阎的手背,示意她心领了。
“茗姒从前便是住你那院子,如今倒不如也住那儿吧?”单老夫人与戚茗姒寒暄过一阵后,这才开口打断两人藏在背后的亲昵。
付媛没敢搭话,只是攥着单阎的手指紧了紧,瞬间觉着自己的手里像是落了雨一般湿哒哒的。
单老夫人问的又不是她付媛的意见,她又有甚么名头好紧张的呢?连她自己都没忍住要嘲笑自己的心胸狭隘。
“从前是从前,如今孩儿已成婚,恐怕此事不太妥当吧。”单阎语气如珠玉落盘,眼神坚定地望向单老夫人,颇有一种宁为玉碎的意味。
“儿媳你意下如何?”单老夫人知道自己拗不过单阎,便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付媛。
付媛走上前福了福身,又抬眸看向单阎,“我...”
单阎搂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如实说便是,我娘又不吃人。”
嘴上说着“不吃人”,眼神却冰冷得近似一种威胁,半点亲情上的亲和也寻不见。
单老夫人甚至连一丝目光也没分与单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付媛,腮边隐约可见咬紧后槽牙的痕迹。她那双杏眼下带着并不明显的皱纹,在熹微的光线下衬得她活像个等待进食的伥鬼。
付媛的心里有些发怵,轻咬下唇,正欲张口,“没...”
“我才不住那儿呢!”一旁的戚茗姒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气氛,拽起单老夫人的手便笑道:“也不知从前那厢房荒废了多久,我要表兄亲自给我建个新的!”
“你表兄公务繁重,哪有...”付媛嘴上呢喃,肩上却被单阎搂得紧紧的。
单阎微微低头,耳语着:“无妨。”说罢便轻压着付媛攥紧衣袖的手,恣意地笑着扬起头来,伸手轻弹戚茗姒脑门,“净知道折磨你哥。”
“如此也好,只是在那之前,茗姒你要住在哪儿呢?”单老夫人依旧忧心忡忡,紧握戚茗姒双手。
戚茗姒抬眼看向单阎,又瞥过一眼身旁的付媛,盈盈一笑,“烟雨楼!记表兄账上!”
她嬉笑着摇晃脑袋,活像个戏子反复甩动着头上的雉翎,颇有一种挑衅的意味,“那儿的吃食我早有耳闻,从前都是住在府里,也没机会一个个去尝个究竟。现在我可要尝个真真的,够够的!”
单阎自然听得出她这话是说给单老夫人听的,只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便失笑掐掐戚茗姒脸庞,“吃吧吃吧,表兄还不至于供不起你吃住。”
付媛看着两人打闹,不知为何总会勾起从前的回忆,心头一阵苦楚。
原来那样的默契,并不是只存在于她与单阎之间。
甚至她不必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也会心领神会。
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想要”对她来说是一句极容易开口的话,“喜欢”也是。
付媛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依旧是那个自卑的付媛。
与单阎争斗是因为自卑,不愿直面自己的情绪是自卑。
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也是。
自卑仿佛成了她的习惯,刻入了她伤痕累累的身躯。
付媛看着那梳着双螺髻的女孩,弗如远甚,思忖良久,以至于单老夫人离座领着戚茗姒回屋接着说道还呆愣在原地。
一双温润的手将她双手紧握,攥着交叉叠在她腰前,“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单阎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旁若无人地吮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付媛微微伸长脖子,耸肩躲过他的亲昵,又怯生生地攥着他的手,嘴里嗫嚅,“今日被那歹人捆着,在太阳底下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得快些沐浴才是。你闻着也不觉着嫌弃!”
单阎似笑非笑地垂着眸看她,“是有味道。”
她娇哼着,撒娇的拳头正欲打在他胸口,却又被他裹进了手心,“酸涩味。”
“夫人吃醋了。”
单阎突然弯下腰来,与她四目相对,两人近得能看得清彼此眼里的自己。那阵浓烈的墨香如云海翻涌般覆盖过她的躯体,震颤着她的魂魄。
他像是以人灵魂为食的妖怪,摄取了她的七魂五魄还想要吞噬她的真心。
好贪心。
付媛觉着那双眸过于勾人,竟下意识别过了脸,嘴上生硬地应着:“没有。”
单阎随着她别过的方向歪了歪脑袋,“没有为什么不看我?”
她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相当拧巴与复杂,紧紧蹙着眉低垂着脑袋,像是撒谎被戳破了的孩提。她的眼珠子转悠过几圈,却愣是没敢触碰他眼底的炽热。
然而单阎却似乎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只是耐心地弓着腰,负手看着她,等着她能憋出什么花样来。
付媛的眼神恍然一定,轻哼一声又昂起头来看单阎,“你既是知道我会吃醋,那方才在马车又为何刻意冷落我?”
男人嘴角的笑意瞬间变得僵硬而苦涩,他扯扯嘴角,拉过付媛的手,“对不起,为夫也想自私一回,看看夫人为了为夫吃醋的模样。”
付媛张张嘴,正欲反驳他若只是想看她吃醋,刚才单老夫人在他大可不用护着她。然而单阎却将她手一压,接着细语:“可是那阵滋味为夫知道,不好受。”
“今后这样的酸涩为夫一人承受就够了。”
她盯着男人眼里的那阵炽热,才发觉原来真诚也会像烈焰一样灼烧人的脸庞。
她忽然觉得双颊火辣辣的。
回望着她这生短短十余载,好像都在为了一口气在争个先后,今日却莫名想要为自己争一争。
她原先只不过是为了话本取材,才刻意地接近,却没曾想闯入了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内心深处。如今若是想让她从这段感情里抽离开,将两人分隔,她又实在是割舍不下。
这算是欢喜吗?她也不知。
次日唤醒付媛的并非金枝,而是屋外的嬉笑声。
她原想再多赖上那么一阵床,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安稳。
付媛不安地扶着床沿起身,揉了揉那双睡眼,这才纳罕着院子今日竟热闹得出奇。
她与单阎所住的院子从来僻静,来往的奴仆甚至不敢阔步走过,每每路过房门前都是步履轻悄。院子里静得只有风喧树摇知了叫,从无别样的人声。
思来想去,这样喜热闹的也就只有那位新来的表小姐戚茗姒了。
付媛刚要起身穿上鞋履,却听外头的嬉笑声渐消,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犹如蚊叮的叩门试探声:
“嫂嫂?嫂嫂醒了吗?”
她正心里打着鼓,也不知应还是不应。
谁料那门外又传来嘀咕声,“嫂嫂好像没醒...还想让嫂嫂陪我玩呢。”
“...”听着屋外那委屈巴巴的声音,付媛似乎心也软了半分。
昨日她的的确确是为了单阎吃醋,心里却不曾有半分记恨过戚茗姒。她只是怨自己了解单阎太少,自己配不上那份喜爱,又因单老夫人那份偏心有些失落罢了。
她叹了叹气,决定还是免当这缩头乌龟了。
付媛拉开房门,原先贴在房门窥探的戚茗姒便瞬间摔倒在地。
她赶忙蹲下身去扶,戚茗姒却一手撑着门槛,迅速爬起身来,唯留付媛的手愣在远处。
付媛扯扯嘴角,看着戚茗姒自顾自地进了房间坐上了床榻,又才猜度着她是不是不大欢喜自己这个嫂嫂。
想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儿,毕竟单老夫人从小便替她打点,撮合着她与单阎,只是不知为何让自己捷足先登罢了。
付媛一向挺直的腰板不知为何弓了弓,感觉自己这段姻缘就像是抢来偷来似的,在戚茗姒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她只借着梳洗的功夫,偶有一瞥,目光不敢多在她面前停留。
金枝伺候着付媛洗脸,她将手浸入铜盆,又接着铜镜的镜像窥视。
戚茗姒坐在床榻上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仿佛从前便是这样。
从前单阎也会允许她随意坐上床榻吗...?
付媛咽了咽口水,几番挣扎,这才开口试探:“茗姒呀,你如今几岁了?”
“正值及笄,”她回答的很干脆,并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
“家里可有替你寻个如意郎君?”付媛自然也没打算拐弯抹角,与她绕圈圈。
询问的声音刚落,便似直勾勾地掉在了地上,并没有人接话茬。站在一旁替付媛梳头的金枝,紧紧地攥着梳子,以至于握梳的手都有些震颤,生怕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成了上赶着被打的箭靶子。
一声轻笑传入两主仆双耳,脊背上便瞬间像是被扎了千根刺,令人胆寒却不敢动弹。
戚茗姒走到金枝的身旁,负手弯着腰,歪着脑袋看向付媛,“嫂嫂问这话是何用意?”
“是关心茗姒,还是害怕茗姒抢走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