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里的师兄沈喻沉依旧杳无音讯,也许已经被门内所遗忘了,而沈喻尤跟在师尊身后踏入云府时,只觉得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
他们以木之堂的名义拜访,声称能为清水城布下更强的护城大阵。
云义性情坦荡,恰巧护城正是他所着急之事,闲聊过后不疑有他,欣然设宴款待。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融洽,可沈喻尤却觉得每一口酒都如鲠在喉,因为他知道,师尊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莫烟儿腰间那枚玉坠上。
果然,当晚便动手了。
莫烟儿护着昏昏欲睡的云霜提前离席,厅内转眼只剩下醉意朦胧的云义,和师徒二人。
沈喻砚的眉眼格外森冷。他慢条斯理地从乾坤袋中取出玉瓶,轻敲瓶身,一缕幽暗的雾气便如活物般游出,那是与石像中的精魅同源的邪祟,它们之间相互联系,其中一旦入体,便能蚀人心智。
“师、师尊!”沈喻尤突然出声,上前半步。
沈喻砚侧眸看他,眼底寒意刺骨:“怎么?有事快说。”
沈喻尤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说云义不该遭此毒手?说他们此行本就是为了玉石何必牵连无辜?还是说,他早已受够了这样永无止境的日子想要逃离?可那些无辜者,他们的血早就在他指缝里凝成了洗不净的痂。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缕雾气钻入云义口鼻。而醉意昏沉的城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彻底软倒在桌案上。
*
千琉的转述戛然而止,她微微偏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沈喻尤的表情。
沈喻尤的修为本可以轻易挣脱慕鹤的束缚,可当他真正试图反抗时,却猛然惊觉,这少年体内的灵力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深不可测。那股压制他的力量,竟如此难以撼动。
但现在,他已无暇深思。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沈喻尤不再挣扎,忽然卸去了全身力道,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千琉没有选择继续绕弯子,她抓起沈喻尤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解释道:
“云霜之前补全了前半段,后半段的内容有一些是我编的,而你方才的表情,印证了我的猜测,可惜啊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这清水城的石像里,封着的邪祟拥有记忆之能。”
她唇角微扬,眸子中尽是冷意,“从一开始,它们就已经记录下了你们的一举一动,上次在古庙我中了异兽雕像的计,看到的就是这些。”
沈喻尤瞳孔骤缩。
千琉缓缓收紧披风,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倒要问问。”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颤抖的沈喻尤,“你躲在云霜身旁究竟在图谋什么。或许该让她亲眼看看,她捡回来的到底是条可怜虫,还是....祸害?”
“不是的!”沈喻尤突然暴起,因为情绪激动颤抖的厉害,和刚刚撒谎掩饰时一样,“云小姐的事情我没有骗人,我不想害她的,她是我的恩人!”
沈喻尤似乎真的很害怕,他忽然抓住千琉的衣袖,慌张的讲述。
*
那夜,沈喻砚不再理会他,满意地收回手,淡淡道:“去寻那夫人,把东西拿回来。”
沈喻尤低头称是,转身时,却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云府的深夜,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大半,他沉闷的向厢房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在转角处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定住了脚步。
“您是迷路了吗?”
月光下,小云霜执着一盏小灯笼,裙摆被风轻轻掀起一角。
见他呆立不语,女孩又往前迈了一步,仰起的小脸上写满天真:“娘亲睡着了我还不困呢,这么黑,仙长不害怕吗?云霜可以给您带路哦。”
沈喻尤的呼吸突然凝滞。女孩天真的话语像柄钝刀,一点点剖开他的伪装。
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决堤般涌出,他猛地蹲下身,在女孩错愕的目光中哽咽出声:“对不起...对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挖出来的。
云霜被他的反应吓到,却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喻尤仓皇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女孩困惑的呼唤着追在身后,他却不敢回头。
在女孩灯笼光照不亮的阴影里,沈喻尤蜷缩在假山后,终于明白他是多么的可笑的存在,既做不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也成不了光明磊落的好人,注定要在善恶的夹缝中痛苦挣扎。
失败的代价来得比想象中更残酷。
沈喻尤跪在师尊面前时,已经做好了承受怒气的准备。可当那道禁制打入体内的瞬间,他才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经脉里灵力流淌着。他的皮肤开始皲裂,面容在剧痛中扭曲变形,最终定格成一张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陌生面孔。
“废物。”师尊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做不了刀,又知道那么多,那就留不得了。”
而就在他变成这副鬼样子的同时,云义正在被他们亲手种下的邪祟一点点蚕食心智。
那个仁厚的城主,终究因为骨子里的善良,一次掉以轻心,成了最好拿捏的傀儡。
被抛弃那日,沈喻尤像个游魂般在清水城外徘徊。禁制发作时的剧痛让他几次昏死在路边。
某个雨天,他蜷缩在巷子里,听见路过的木之堂弟子兴奋地议论:
“听说了吗?沈喻沉师兄继任掌门了!”
“真的吗?师兄不是已经失踪好久了?”
“真的!师叔说是前不久历练刚回来。”
雨水滴落在沈喻尤的身上,他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嘶哑近乎哀鸣。
如同之前一样,干净的棋子可以高居明堂远离是非,而染血的弃子只能腐烂在泥里。
他时常想,若是当初能像师兄那般坚守本心,在枯骨咒时挺身阻止;或是索性狠毒到底,那夜直接盗走玉石献给师尊,也许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沈喻尤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窥见师尊频频出入云府。
当云夫人离世的消息传来时,市井流言四起。
深夜,他鬼使神差地摸进云府,在灵堂外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云霜挺直脊背跪在棺前,灵堂的残烛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故作坚强的伪装。
细碎的呜咽声飘进耳中,沈喻尤仓皇后退,终究没有勇气现身,只能狼狈地逃进黑夜里。
再次相遇来得猝不及防。当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时,沈喻尤蜷缩在药材堆里一动不动。
他不想反抗,内心深处竟觉得这些疼痛是种救赎。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
“别打了!”云霜在侍女搀扶下款款而来,裙摆扫过药渣。
有伙计认出云霜慌忙凑上前解释:“云小姐你听我说,我们不是故意欺负人,是这老东西想偷卖珍稀药材。”
云霜抬手止住话头,俯身蹲在他面前。沈喻尤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即便知道此刻的容貌绝不会被认出,可他却根本不敢与云霜对视。
“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云霜的声音温和。
沈喻尤摇了摇头,解释道:“药材送来时,本就少了三成。”
“你胡说什么!”伙计闻言又要上前,却被云霜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她转向侍女:“清点一下缺了多少,我全数买下。”
“云小姐,这怎么好意思~”伙计搓着手讪笑。
侍女已经将银两塞进他手中。伙计见状讪讪地带着人散去,巷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满地散落的药材散发着苦涩味道。
云霜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今日我暂且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沈喻尤低声道谢,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想要离开。他太清楚回去后会面临什么,但比起承受云霜目光中的信任,他宁愿回去挨打。
“等等。”云霜突然叫住他,“云府正需要一位略懂医术的大夫,陪我走访城中病患。”她顿了顿,“你愿意跟我走吗?”
沈喻尤的身形猛地僵住缓缓转身,他像一株见不得光的枯草。云霜这份突如其来的真诚太过明亮,照得他这些年积攒的污秽无处遁形。
就这样,沈喻尤留在了云霜身边。每当陪她调查古庙时,他都格外谨慎。
石像断裂处渗出的金色血液刺痛他的眼睛,让他时刻记得过去师尊留下的禁制。
他开始疯狂钻研石像残存的寒毒解法,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尝试药材改变术法,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一切。
“仅凭我一人恐怕不行。”沈喻尤说话时总低着头,不愿意看云霜的眼睛。
他不敢停下,于是在心里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谎言,连带着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一起,有时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好像当年那个在月下仓皇逃走的人,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千琉,你杀了我吧。”沈喻尤的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扯出来,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完整地剖开自己。
他近乎哀求道:“等清水城的事了结再动手,行吗?我怕云小姐一个人应付不来。”
千琉静静注视着这个人。前世清水城最后的遭遇以及谜团,终于在现在补全了。
如今木之堂的人正在重演当年的戏码,就像六十年前那样编织着致命的网。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五蕴劫玉正安然躺在她的衣襟里。
有打更声传来,千琉突然轻笑一声,“你以为你的命,能抵得过曾经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