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说味道是最说不清的,它甚至要难于记忆,因为只有你又闻到它时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
姜复慈三年前离开靖州的时候,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身体会个中滋味。十一月的靖州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连蓝天的色调都没有区别。
——或许还是有区别的。一纸文件下来,靖州多了一座机场。各路商家闻着味儿蜂拥而至,周围井喷似的堆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店铺,下午六点钟熙熙攘攘的人群令这寒风中的城市火热了不止一度。
姜复慈紧了紧围巾,抽出手机正想给夏盛玫打个电话,毕竟是给她接风洗尘,主人公到得太晚也很不恰当。
忽然,一个矮矮的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转到她面前,看见她眼前一亮,上前来问路。她一只手拎着尼龙编织袋,另一只手抓着手机,被塑料套套着,一端牵着细绳挂在脖子上。
“姑娘,你知道这个第三人民医院怎么走吗?沿着这条路是左转还是右转呢?”
姜复慈弯下腰,接过那只手机,摆弄了一会:“其实我也不太认识路。但我可以试试用您手机给您导航——第三人民医院是吧。”
那老太太身体前倾:“诶!我能骑自行车过去,不过我得知道怎么拐才行。你们这儿的路拐来拐去的,哪里有村儿的土路看得明白呦!”
“……您看,您骑着车往前走,然后有个红绿灯,左转,再走…呃…这个丁字…国贸广场!您知道吗,大广场,很大的广场,会有好多老头老太在那跳舞,您到那里就知道了,在那儿右转,再骑这么长应该就到了。”
老太太眯着眼睛,跟着姜复慈比划,嘴里还念叨着:“…好、好,谢谢你啊姑娘,我知道了。”
姜复慈看着她拽着那坠得沉沉的编织袋过了马路,弯着腰扫半天共享单车的二维码,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走过去,拿出手机叫车。等车的时候,又被老太太硬塞了一根梆硬的、包装严密的腊肠、几块大白兔奶糖还有一只红苹果,还一定要摸钱夹子给一张二十的。
她原本还很内疚,因为赶时间只好点了一辆拼车。如今老人这般热情淳朴,吓得她直摆手,服务态度好了不止一个级别地把老人家送上车。
这辆网约车的前挡风玻璃似乎贴了太阳膜,隐约看见副驾驶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人。大概是一起拼车的乘客,这样想着,她拉开后车门,先让老人家自己先进去,又敲了敲驾驶座车窗,想跟那司机说让把后备箱打开,自己好把那编织袋放上去。
不过,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司机磨蹭了半分钟才把后车厢打开。姜复慈没心思管这个,一手提着一手托着底——她怕袋子里的是水果,会磕坏了。
她目送着那车开远,所幸时间耽搁得不算太久,还能准时赴约。
“姜复慈小姐姐,一年不见你路痴属性更胜当年啊。”
姜复慈活动着有点疼的胳膊——托着编织袋的时间太长,想必是拉伤了——一边拖着行李箱快步朝餐厅走去,举着手机脚步不停:“不是,我是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耽搁了一会嘛,我看到地——”
“你那是耽搁了一会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姜复慈忙着和夏盛玫道歉,没想到一进门立刻就有服务员接过她的行李箱。路边的小馆服务水平都这么高吗,靖州真是好起来了,她想着,一边向对方道谢:“谢谢哈,麻烦你——好了好啦我到一楼了,知道你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不用这么热情吧。”
“呵呵——我倒数十个数。”
“……”
姜复慈推门而入,正好赶上最后一个“一”字落地。夏盛玫已经扑了上来:“欢迎回来!”
她一把接住,因为惯性往后踉跄了两步,笑着拍拍她后背:“谢谢谢谢——亲爱的可以了可以了!我喘不过气来了……”
包厢里一阵哄笑,原来还坐着一男两女。夏盛玫现在的男朋友源鹤生早早守在一边,见状笑着按下快门:“茄子!”另外坐着的两位也笑着比耶。他们看着都很眼熟,但她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夏盛玫拉她坐下,向她介绍自己的高中和大学朋友。
姜复慈脱下围巾和大衣,打趣道:“那太有缘了,我是她的初中朋友。”
包厢里再次哄笑。
“也真是难为了夏夏把咱们一个一个搜罗起来!”
“我大学时候说夏夏是颜控,结果室友没一个信我的,看来这属性从初中就定型了!”
饭中,手机显示拼车订单已完成。夏盛玫问起,姜复慈把手机推过去给她看,一边在饭桌上简单讲了事情经过。
出乎意料的是夏盛玫的注意力完全出乎意料。
“你叫了一辆奥迪A6L?”
姜复慈不懂车,反问道:“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几个人全都站起身来,齐刷刷一片推椅子的声音,接着凑到夏盛玫身边去看那方小小的手机屏幕,指指点点。
“好家伙,才接了6单诶。”
“6单五星好评怎么说。”
夏盛玫见状站起身,“单单五星不行吗,”一边把手机递还给姜复慈,“你打了个大慈善家啊姜复慈,肯定是富家子弟来体验生活的。”
姜复慈接过手机,咽下那句“还有人和我拼单”,付了钱。
订单已完成。
对方却继续在小窗联系她。
“那位阿姨让我代为转告,说谢谢你好心,祝你万事胜意。还问我你电话,我说我没有,她就留了她的电话号码,131xxxxxxxx。”
姜复慈的手指顿住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头轻轻拧起。
不过,不回复似乎就太失礼了。
“谢谢,但是我就不留电话了。”
当然,这时的姜复慈不会知道,她日后最后悔的是那时把话说的太满,原因无他,实在是民以食为天——“天地良心,这腊肠也太好吃了!”
姜复慈这次回靖州是准备就此定居的。当年大学毕业,她顺利在邶市一家事务所找到了工作,三年后一升到经理就离职了。下一份工作并不急着找——这几年实在是卷累了,身体也每况愈下,只想休息到天荒地老。
回家路上,她把夏盛玫发给她的合照简单P图,弄出一个海边篝火晚会的背景,然后发了一条仅同事可见的朋友圈。
“又幸福了[苦]”
“你的岁月静好,都是我们在负重前行。”
“你怎么也染上了???”
“好家伙我要的验资报告还没找到就在这评论是吧。”
……看着一圈卷王同事对她追截拦堵,姜复慈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她原本准备睡到日上三竿的。这美梦被何早栀搅和了,对方八点整准时打来一通电话。
“…哪位。”她闭着眼听电话,话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倦,动作和语气却是一色的疏远礼貌,一边把话筒熟练地举远。
“你妈!哪来的臭架子,中午从你那间破公寓滚回来吃饭听到没有!”
“……去哪?婆婆家我不去哈,我不想再吃在冰箱里放三年的腊肉了。”
“想得美呢,你奶奶家!你回来还没去过那边呢吧,还有你爸爸和爷爷,我也会去。吃完饭随便你去哪,这么久不回来,回来了也不吱一声,你知道你爷爷多挂念你吗?今天一早就跑到菜市场买烤鸭去了——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你能早点去就早点去,听到没有?”
“……听到没有!”
“不是你让我不吱一声的吗?”
何早栀一句话没说,把电话挂了。
寻完妈妈的开心,姜复慈在床上滚来滚去一直到十点,起床之后去厨房烧了开水。
这间公寓是何早栀的,早年一直出租,前几周听说姜复慈要回来才重新空出来,所以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冰箱里倒是有几盒牛奶和一袋麦片,但她看着冰冰凉凉的西式早餐就倒胃口,又懒得自己开火,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事干,于是直接去了爷爷奶奶家。
她没开导航,照着记忆去了熟悉的公交车站,票价依然是一元钱,但是一路上市容已大不相同了。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以前街边那些亲亲热热挤在一起的店铺已经消失了大半,整座城市甚至有了一点邶市的影子——冷硬、不近人情的样子。
忽然,余光里出现一抹非常熟悉的颜色,姜复慈愣了三秒,忽然想起来,这是靖州中学——她的高中。
一想到自己第一眼竟然没认出来,有点遗憾。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东西,当年那么鲜明又深刻的地方,拉勾上吊一百年的誓言。
这个时间点,校门口只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无一不是神色倦怠,手比脸还要白,大概是刚刚军训完的高一新生。
姜复慈露出一点怀念的笑意来。
“军训是新学期的第一课,吃苦耐劳,把握自由和纪律的尺度。军训时我们班也涌现了一批军训标兵,我们需要学习他们身上的坚韧品质,军训的目的正是——”
——确实。
“尤其是姜复慈同学,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三伏天气暑气毒辣,她中暑了还坚持训练,这是多么——”
——啥玩意儿?
她那时候昏昏欲睡,乍一被点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血液已经呼啦一下涨红了脸颊。
新同桌撞了撞她的胳膊肘,吞吞吐吐又跃跃欲试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军训饿晕了的’啊。”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获得的第二个绰号。
姜复慈笑了笑,是那种很尴尬的笑,祈祷班主任不要把她拎起来,来段自我介绍。所谓的坚持训练只是因为经过一上午的暴晒,乍一进入空调打得过分寒冷的礼堂,加上低血糖的老毛病,令她眼前发黑,耳鸣腿软,跌倒在地。
不过这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
“不好了!有人饿晕过去了!老师!”
“快开饭吧!有人都饿死了!”
“什么!有人中毒死了?”
不过,即使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天绿豆汤的甜蜜滋味也依然能被味蕾记住,加了白糖,又解暑,当然,要是周围没有围着惊慌失措的一圈老师和教官就更好了。
她那时还腹谤班主任,所谓的“高中和军训的辛苦程度是不相上下的,在烈日下锻炼的钢铁意志一定会有所收获——”其实就是被晒成刚果人。
“三水塘,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有序下车,先下后上……”
姜复慈一个激灵,几步冲下了车,由于动作太急差点没撞上一辆剑走偏锋、非要从车站走的电动车,多亏了她这些年在邶市地铁上练出的灵活身手,不然好歹得喜提第三人民医院一日游。
这样看来,靖中果然是万恶之源,一遇到就要倒霉!
到了三水塘,入眼才有一点熟悉。桥洞里有推着灰扑扑的爆米花车的老伯,身边堆着过年常吃的、但叫不出名的小吃;树下卖毛栗子的小车,香味和旁边门店里烘焙糕点的香甜味道混合在一起,慷慨地令所有路过的行人唇齿留香,都不白来;街边店铺混沌善良,窑鸡王明明在路边就有铺子,招牌却要挂在二楼住户的晾衣架下面,飘飘悠悠的几丛狗尾巴草,枯黄着一晃一晃,扎根几十年的洗发店和百货店已经发展到共用店面的程度,新开的自动售货机板正又扎眼,已经穿上了二次元人物的新皮。
这真是……太好了!
姜复慈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诚的微笑。
家里,爷爷还在灶台忙碌。奶奶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早,高兴得四处乱转,只要她坐下,不要忙东忙西——虽然她也不会忙。
家里已经不是上次来的样子了。沙发和写字台调换了位置,餐桌边添了一架小小的缝纫机,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全家福,五个人的笑容都凝固在泛黄的相片上。旁边还有几张个人照,其中有一张非常显眼,首先是因为它明显很新,和那些几十年的老照片不一样,被很珍重地放在相框里,然后是因为那上面的人,实在是唇红齿白好看极了,在定格的时光里笑得没有一丝阴霾。
姜复慈凝神端详了片刻,撇了撇嘴,不置一词。
饭中,何早栀嘴上数落她不着家,实际上夹的菜在她碗里堆得尖尖;姜峻茂嘴上不说,眼尾的笑纹叠了几层。
晶黄赤红的腊肉要肥瘦相间,切得薄,用蒜苗爆香,煎炒土豆片和茨菇片,油光极润地端上桌;青菜加猪油小炒,辅以细细的姜丝和黑木耳,微咸后回甘;冬笋烧肉,酱红色,瘦肉酥韧而肉皮筋到,笋极鲜美;再加一个凉菜盐水鸭、白糖西红柿和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