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复慈坐在石墩子上,目送着父亲的电动车远去。
他离开时周到又体贴地约定了拍摄结束的之后他们要在哪里见面、如果一方耽搁了要在哪里等,姜峻茂甚至还告诉她回去的公交车可以坐哪一路、具体是哪个公交车站,并且额外给了她几百块钱,最后摸摸她的头,叮嘱她注意安全。
迎着秋风,她咬着豆沙包子。父亲永远是在沉默中思虑周全,这当然很好,但是在这个家庭里就显得没那么好。
今年靖州的秋天来的很早,在九月的尾巴上凉风习习,梧桐树叶婆娑光影,行人寥寥,整条街满溢着一种清苦的气味。
姜复慈目光停顿在整条大街上除了她之外的那个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大叔身上。对方腰背佝偻,竹扫帚有节奏地刷刷作响。那声音令人想起踩到脆脆的梧桐树叶的事情,于是嘴角浅浅地勾了起来。
等到她找到垃圾桶扔塑料袋的时候,姜复慈才发现原来这街上还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小女孩,穿着浅灰色的长袖长裤,戴着口罩,正站在垃圾桶旁边,思考着什么。
揉成一团的塑料袋翩然而落,堪堪挂在可回收垃圾的金属框里。
小女孩立即扭头,不错目地扫视过来。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女孩的眼睛像一面平镜,映出靖州湛蓝的天空和姜复慈的倒影:“姐姐,塑料袋应该放在其他垃圾的分类里。”
姜复慈大窘,连忙把还没有掉下去的塑料袋捞起来,扔进了其他垃圾的金属框里:“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
小女孩只是点点头,表现得非常沉稳,即使是在听到姜复慈绞尽脑汁的“你这样的小孩真的是祖国的花朵,当然我不是说那些原本没办法做到的人不是,比如说我,只是说在一群花朵里你开得尤其突出,总而言之就是你这样做特别好!”的时候也很严肃地面无表情,实在不像一个这样年纪小的孩子。
“你这么做非常值得夸赞,而且很勇敢,看到有人做的不对特别勇敢地指出来了!”
小女孩听到这里扭过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忽然之间——姜复慈看得非常清楚——那双原本宁静如同镜子的眼睛忽然破碎了,一点细微的涟漪扩散开来,声音细若蚊蝇。
“爸爸……”
健壮的身影一阵风一样与姜复慈擦肩而过,后背上的冷汗后知后觉地透湿了贴身的衣服,男人粗哑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惊起。
“买个药磨磨唧唧的!还能干好什么事儿?”那个陌生的男人这样吼着,伸手就要去揪那女孩的耳朵:“老子看你再不长记性呢?”
那女孩一闪身躲开了,这个动作却好像激起了那男人更加勃然的怒火,他把手边的编织袋往地上一砸:“你***胆肥了!”
他转身冲来,身量像山,见他女儿钻到了姜复慈身后,忽然又是一笑,露出些憨厚来:“不好意思啊,我女儿就这样儿——向湘你过来,别给人家姐姐添麻烦。“后半句声音明显沉了下来,说着就要伸手,拉她身后的、颤抖的、属于小女孩的细瘦手臂。
姜复慈那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随着这个动作下意识地低头,于是她看见了那只手,汗毛丛生,皮肤很黑,关节粗大,指甲泛黄,看起来非常、非常有力。
她很轻很轻地歪了一下头,那是一个疑惑的表情。
下一秒,那只手被挡住了。
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声音细细柔柔,很客气地说:“您受累,女孩子小不懂事,您别见怪。”
那男人愣住了,好像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怯怯柔柔的陌生小姑娘会多管闲事,讲出来的话也不像挑事,反倒是护短一样。
她护的是哪门子的短?
如果他能慢一些,或许能听出那句话里敬语的疏漏,或者看见姜复慈细细战栗的瞳仁和发丝——当然被忽略了。
男人沉下目光,语气很重:“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个毛孩管——向湘,老子数到三,给我滚过来!一——”
姜复慈依然挡在那孩子身前:“是,我理解您孩子不听话您生气……”
然而,那男人挥挥手,就像驱逐一只讨人厌的、嗡嗡叫的苍蝇一样,嘀嘀咕咕着什么。那只手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硬态度把女孩捉去了,然后抬手就往那女孩的头顶拍了一记。
事后,姜复慈也说不好当时是怎么想的。她被一种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冲上去,挡在那女孩面前,于是,在这个寂静早晨的空旷街道上,在女孩细弱的哭泣和男人粗犷的怒骂声中,姜复慈的声音显得单薄又突兀。
“你打小孩就是不对——我、我要报警了!”
这动静太大了。栖在路边梧桐树上的鸟雀惊起,落叶纷纷而下。
男人大概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要来掺和一脚,偏偏不自量力,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上来就报警,俗话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吃的饭没他吃的盐多,管得着他么?
只见男人一手仍然紧紧抓着女孩的手腕,拖着就朝她这里走过来,气势汹汹,大概是想来好好理论一番。然而也是巧,千钧一发的时候,姜复慈只觉得肩膀一沉。
第二道男声插了进来:“哎这是怎么回事?叔您消消气,您看看小姑娘手腕都红了——咱这边说话。”
十几分钟后,在黎灿同志的劝说下,向姓男子叼着烟表示深刻认识到了打小孩头部可能会造成的一系列后果,最后在三名身高均超过180米标准体重男同学和一名女同学的监督下,各退一步的和平被达成了。
姜复慈看着那小女孩戴着对她而言过于巨大的头盔,像个摇摇晃晃的蘑菇一样还要回头和她们挥手再见,又回头看看黎灿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泛起嘀咕来。
明明我才是救美的英雄,怎么风头反倒被黎灿出尽了?
黎灿对自己身上肩负的历史重担一无所知,送走了大佛,回归了正题,挨个介绍起人来。那两个方才气势还很重、很严肃的男生现在笑嘻嘻的,只说是来帮黎灿提包的。另有一个短发女生,方才一直站在他们后面,介绍自己叫乌葭荑,俏皮地说叫她“五加一”或者“小六”就行。
自称是冯正荣的男生大惊失色,作悲痛欲绝状:“六子,三哥发誓替你报仇!”
另一位胡渭心领神会,想来已经不知道玩了多少遍了:“爹发誓——”
话音未落,冯正荣把他推一趔趄:“滚一边去,占便宜占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他——”
“咳咳!”黎灿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冯正荣猛地闭了嘴,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咱爷俩以后好好活,好好活……”
……似乎也没有那么严肃。
黎灿扶额,递来一瓶水溶C,补充说早晨八点最利于补充维生素,介绍说两个人都是他初中的朋友(冯正荣扑过来说最喜 欢阳阳了被踹开),到了高中十分幸运被分在同一个班,说什么也要陪他来拍照片,最后小心翼翼地保证说他们被他训练——不是,被他教育得很好,不会乱添麻烦。
姜复慈笑着说没关系。
这时候太早了,老年观光团还没有来得及占领景区。雀南山绿道上行人不多,风过树梢都听得清清楚楚。
靖州政府前些年在这里打出的口号是“靖州氧吧”,然而近些年这项目推进得拖泥带水,俨然又一个胡子工程。也是因此,这里的山野格外有一种野趣,很多人不喜欢塑胶走道,反而更喜欢在疯长的草丛中探险,本地人说法是“爬野山”,据说险要处还有“一线天”、“龙抬头”等必玩项目,这个靖州本地的5A级景区还没有被取缔的原因大概是不擅此道的人们只会灰头土脸地把裤子磨破,不会闹到消防面前去。
至少现在还没有。
冯正荣和胡渭本来在前面和黎灿勾肩搭背,乌葭荑缀在后面,不时搭话。渐渐的,黎灿放慢了脚步,落在最末的姜复慈身边,只见她原本浅浅勾着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顺势偏头看他,眼睛里盛满了疑问,会说话一样。
黎灿:“……”
他方才看姜复慈一个人落在后面,怕她一个人觉得被丢下了难受又不好意思说,心说自己邀请人家断不能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了,凑过去才发现她一个人还挺悠然自适的,现在可好,自己成了打扰她的人,而且现在有些无话可说没得找补了,只是傻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发愣。
真的是琥珀色,他想,像黄铜或者猫头鹰。
姜复慈看他脸上变化莫测,试探着问:“你想和我聊聊拍摄的事吗?”
“……好。”他说着,从包里翻出笔记本,忽然有点后悔上面字迹太潦草,早知道应该弄个彩色绘图在边上……或者画几张印象分镜。
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在黎灿的计划之中。雀南山的绿色深深浅浅,点缀着柔软的鹅黄,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清透,几年里再没有专人修剪灌木,所以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野蛮的生命力。
黎灿想,大概是太阳太明亮了,或者今天起得太早,或者别的随便什么,他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快,可是按着快门的手却很稳,有时被冯正荣逗笑,能听见自己的笑声和心跳声在胸腔中低沉地共鸣。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到最后清点数目时才发现原来已经拍了那么多。正午的骄阳高悬空中,山腰处,宿燕寺砖墙宁静,是时候结束了。
有点可惜,他想,方才姜复慈不怎么愿意进寺拍照,可惜了里面两棵古银杏树,正是金黄好时节。
胡渭一把按住他肩膀,面容严肃:“儿子想什么呢?”
黎灿闭了闭眼,回过神来,忘了这两位了。
冯正荣也跳过来:“哥俩给你当狗耍,得有点代价吧。”
确实,四十分钟前为了让模特开怀大笑,冯正荣和胡渭给他们表演了一出老鹰捉小鸡。
黎灿微笑:“老规矩。”
胡渭和冯正荣欢呼着一跃而起,手舞足蹈地就要去亲黎灿的脸。
黎灿:“****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