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一过,姜复慈的物理补习班也就开班了。何早栀常听说高中物理艰深,怕她是个女孩子落下进度,早早筹备着报名了。补习班位置偏僻,退休老师退休班,老师授课恣意张扬,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并不怎么重视纪律。
姜复慈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是个女孩就学不好物理,她愿意听从母亲来这里上课只有一个理由。
“姜姜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在开课时看见了夏盛玫。于是,她们又可以坐在一起,就像以前初中时候一样,“好得像连体婴一样”。
这天,她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子,远眺可以看见高楼林立之间的霓虹灯光,她们肩靠肩凑在一起,各自托着下巴,就像民间剪纸上轴对称的小人,低声细语。
“他刚刚在讲什么?”
“第四题好像。”
“小球呢?还在运动吗?”
“……什么玩意儿?”
她们这么说着,前面坐着的一个短发女生忽然回头,不顾她们错愕的眼睛展颜一笑。这女生笑起来时眼睛非常好看,眯成了一对浅浅的月牙,说不出的盈盈动人。她的手肘撑在桌上:“奚老师才讲到第三题诶。”
平心而论,奚教师讲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尤其一手粉笔板书字迹潇洒大气,就是笔锋狂放起来认不出来写的什么。两小时匆匆而逝,姜复慈只觉得齿颊留香。下课时夏盛玫突发奇想,要和她互换笔袋,下周来上课时再换回来。
她说:“一中的同班同学有几个非常烦人,我需要你的笔盒给我一点力量。”然后叽叽咕咕地开始骂人。语言很脏,但是姜复慈三年间耳濡目染,已经是她们之间的寻常事了。
姜复慈对用笔没什么讲究,只有黑蓝红三色配一支淡蓝色水彩笔,如今换成了夏盛玫的,可以说是五颜六色十全十美了。
未曾想这一时兴起的事情竟然十分多事。先是被何早栀看到了说她没有家教,一顿辩论后母女俩一个怒火中烧一个闷闷不乐,姜峻茂夹在中间只是沉默不说话。
第二天又被郑郁盈瞧见,左一支橄榄绿右一支勃艮红。姜复慈面上作为难色,实际上看着她那在三纠缠的理所应当样子,心里已经在盘算如果同她翻脸的后续应对方案了。
毕竟对于夏盛玫,她心里总有一种隐晦的、陌生的占有欲,最后爱屋及乌到了文具盒上。到最后她们的声音有些太大了,教室里越来越多好奇的、窥探的视线令姜复慈如芒在背,本能地想要逃离。若不是老梁来上课,或许郑郁盈还不会肯罢休。事实上,她回位时还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谁稀罕你那破玩意儿啊”。
姜复慈强作平静,深呼吸时不动声色地直了直脊背,确保自己腰杆挺拔,不会露了败像,掩在袖子里的拇指缓缓地摩挲着食指指腹——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儿时奶奶经常这样抚摸她的手指哄她入睡,后来也习惯借这个缓慢的动作来使自己平静下来,虽然……这样在众人面前的难堪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老梁在讲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那个华丽的、不属于她的文具盒出神。
所以,这样的东西,是谁在稀罕呢?
那是小学的事情,几年级已经记不得了。事实上,小学六年的记忆都十分混乱,清晰的的一些片段里,也总是充斥着刺骨的寒冷和格格不入的恐惧。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课,但她记得老师站在好远好远的讲台上,五官模糊;她也不记得是什么季节,晨昏亦不辨,但她记得四面八方众多揶揄的冰冷目光;她不记得起因,但她记得她一个人,格格不入地站着,她记得课本包着的繁复精美的书皮,她记得从老师口中传来好刺耳的一句“绣花枕头”,她记得她忘记了流泪和眨眼,她记得放学回家,她是怎么样偷偷剥下书皮,最后只对爷爷说了一句:
“……太花哨了,爷爷。”
后来,“花哨”成了她最难以忍受的形容词。也是后来,她知道了谎言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而她是位不折不扣的个中好手。那时候,爷爷把沉默和难过藏在皱起的笑纹之下,以为她看不出来,其实那种痛苦与愧疚早就压在她心上,一年一年,越来越重,逐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姜复慈今日身处其中,明白方才平复的不仅是被郑郁盈激起的愤怒,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淡然自若,或许是那时年纪尚小,又或许是她无数次对自己说的“不是你的错”真的起了作用,曾经的痛苦真的像恍惚的梦。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确实,她想,我确实是长大了。
大概是见她一直出神,阮兆玉推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个哭唧唧的小人,圆润的线条很可爱,像个小王八,附了一行字:“中午去喝酸奶口牙?”
她在“口牙”旁边画了个问号,推回去。
“是呀的意思,这样讲会可爱一点。”
“口屋。”
姜复慈越看越觉得好笑,仔细勾了一只猫咪回给同桌,惹得后者爱不释手,把纸条折好妥帖地放进笔袋里。
讲台上,老梁正在讲大气组成,姜复慈凝神静气地看了一会儿板书,觉得图画的不错,讲得却不难,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游离。
下午体育课上,体育老师放他们玩了几次自由活动后正色起来,宣布以后需要自行选择体育项目,四个班分流进行后续的授课和考试。
同学们炸了锅,有抱大腿的,也有无头苍蝇乱撞的。
阮兆玉有选择困难症:“姜姜你看,我虽然是小学学的乒乓球,但是现在已经有几年没打过了。羽毛球是初二和爸爸学的,学得马马虎虎,你说我选哪一个呢?”
姜复慈:“乒乓球。要相信当年小孩姐的你。”
阮兆玉有几分情动,见姜复慈气定神闲,不禁十分向往:“你一看就没有选择困难症,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因为犹豫败北了多少次。”
姜复慈微微一笑:“我的确没有你这种烦恼,不过也不是因为你这个原因。”
“那……”阮兆玉屏气凝神。
“因为我哪个项目也不会。”
说罢,即作楚楚可怜状:“求收留,会暖床。”
阮兆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然脸红起来。
姜复慈:?
因为师资分配的缘故,高中的体育课都是同一楼层的四个班级一起上课。在操场上进行简单的热身,然后排队前往体育馆。
姜复慈的小学好友、现在在三班的昌焕颜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来找她玩,虽然她们一个选了羽毛球一个选了乒乓球,但是高中玩的当然不是像小学那样同一群人疯玩捉迷藏等游戏,只是会偷溜出去,一起在校园里散步聊天。
靖中可比她们的初中大多了,而她的初中又比她的小学大得多,姜复慈胡思乱想,正因如此,所以人和金鱼很像。
两人顺着操场边的梧桐道散步。
姜复慈偏过头端详昌焕颜侧颜优美的线条时,开始思索为什么幼年相似的两个人因为以一件小事竟会长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或者说,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成长成如今的样子呢?那时候她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懵懂地直觉到这个问题会困扰她很久,不过她也不着急,人的一生毕竟很漫长。
她们小时候是一样的天真。不过,或许是因为昌焕颜成绩更为拔尖,所以从未遭受非议。但是姜复慈心里总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窸窸窣窣地尖叫着不公平、凭什么。
她轻轻晃晃脑袋,想借这个动作把脑子里那些阴暗的想法甩出去。
“姜姜,你变化真的好大,”昌焕颜面露怀念之色,她是从来不知道少年好友在想什么的,“但是是往好的方面改变的,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比小学开朗多了。”
“展开说呀?”姜复慈拉着耳垂凑过去,笑得坦荡又张扬,看起来还是个嘚瑟的小孩子:“我就喜欢听别人夸我。”
昌焕颜哈哈一笑:“就比方你现在啊,要是小时候我这么说你肯定就羞红脸哎呀哎呀别说了,但你现在就很自信地承认了,虽然有点……嗯,厚脸皮,但是!但是也是很招人喜欢的厚脸皮,呃,听起来不像好话但其实是好话啦。”
她停顿片刻,慢慢笑了,“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你以前就像瓷娃娃,哎也不是…但是现在有点像婆婆纳,就是那种蓝紫色的小花,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
姜复慈没有再接话,嘴角还挂着笑。她们并肩走着,好像不用面对那些烦死了的麻烦和问题。
“焕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其实是在一个美梦里,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会选择回到现实还是呆在梦境里?”
昌焕颜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回到现实啦。”
“可那是一个美梦诶。”
“可那是现实诶。”昌焕颜学着她的语气说道。
“我也觉得。”姜亦文哈哈一笑,暗自感叹:对她而言,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已经不再重要,毕竟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但是昌焕颜。拥有光明温暖的童年的好朋友,简直就像另一个姜复慈,她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一生顺遂。姜复慈看见她就像看“happy ending”的自己,虽然羡慕,却并不嫉妒。
或者说,她会控制自己不要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