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小儿羸弱影，笨笨拙拙抚弄琴。一日少师收作徒，终日琴曲不停歇。小儿虽非知音巧，但凭一颗赤子心。哪料徒儿不好做，宫墙内外出名了……”林瑜晏的歌词曲赋总之不是他高伯乾，却又将高伯乾带回入一段生涩的故事里。

万奉贤受命为帝奏曲完毕，路过一处宦官居所，忽闻一阵生涩琴声断断续续。他抱着自己的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踱步而去。

站在房檐下，从一窗户望去，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地上正埋着头笨拙地勾弄着琴弦。一边勾，一边断断续续小声哼曲，反复多次，方能奏出一句整曲儿来。

看那身形、侧脸有些熟悉，仔细想想是那日上林苑的小宦官。

他悄悄绕过窗子走近驻足在其身后。

铮铮一阵乱响。万奉贤衣袖掩口而笑，道出一句：“右手主抹、挑、勾、剔、打、摘。左手分为按音与滑音。更细的嘛，你若叫我一声师傅 ，我就考虑收你这个徒儿。”

小宦官脊背一寒，受了惊吓，连琴都蹬翻了，轱辘个身看着来者。万奉贤面露笑意，宦官却觉得怎么都带着狐狸的狡黠，不禁掩口唾沫，吞吞吐吐：“才……才不！我才不会拜你为师！”

“哦？”万奉贤收徒弟没人会有意见甚至巴不得上杆子，这白给他的师傅他竟然拒绝了。万奉贤好奇问他：“为何？”

“我比你大，怎么能叫你师傅！”

“是吗？”万奉贤淡然地一声叹，这点他没想到。这人小模样小个头会比自己大，于是问他：“年方几何？”

“二十有三了！”看他说话理直气壮，万奉贤逗弄他道：“你难道不知岁数与本事是两码事吗？”

“……”小宦官无话反驳，哼一声抱起古琴继续练。

看着他笨拙的样子，万奉贤很高兴。他头一次见宦官这么喜欢音律，虽然是一知半解、半懵半弹可也算有学习的样子。万奉贤虽苦于没有知音但不会无视一个爱琴之人。

看他那蹙眉认真的样子似旁若无人，方才站在他身后没说话的时候他就认出这是自己的琴，碰翻的时候意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万奉贤心中长叹一声，落座他的身边。这人年纪不小，身材却瘦小，自己正巧能把他揽在怀里，纤细修长的手指覆盖着他的手，握着他的手一点一滴教他指法。

小宦官起初吓了一跳。扭脸看他时唇瓣正扫过万奉贤的脸颊，害羞的他猛然抽回手，心中小鹿乱撞。

万奉贤好像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一把抓过他的手再一次拨弄起琴弦，一边说道：“这是勾，一二三……多练几次熟练了再学习下一个指法。”

“那个……”小宦官扭过通红的脸，看着自己的手在万奉贤修长的手心里来回拨动，没有心思学琴了，万奉贤跟他重复好多遍，随即松开手叫他自己练。

小宦官蹩脚的坐在那，半晌憋出一句：“那个…我叫尹一。”

“跟琴有关系吗？”万奉贤好奇问道。似乎并没兴趣。

尹一抬眼，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

“那就练吧。”

“哦……”尹一认真练着方才那三两种指法，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师傅，这琴你还要吗？”

万奉贤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诧异。愣了一会，摇摇头，“反正已经坏了，送你吧。”

“可是我已经修好了，你没看到吗？”说着指指岳山的地方。

万奉贤看着岳山处，几乎完美的没有缝隙：“你修的？”

“对啊，家父以前是木匠。这些东西我多少会些，虽然不太擅长。”

万奉贤忽对这毫不起眼的小宦官起了一丝敬意。无论如何珍爱琴和乐律的人他都视为友人。

“快练习吧，先从基础。不要急。”万奉贤转身抱起自己的琴要离开，只听小宦官起身毕恭毕敬的恭送他：“多谢师父教诲，师傅走好，徒儿随时恭候师傅大驾。”

万奉贤没回头，心想隔天再来便是。

这年的万奉贤仅有十八岁。

一得知万奉贤收了个徒弟还是个宦官，一时之间传的是风风雨雨。而小宦官无形中也在宫中成了众矢之的。

万奉贤从那以后隔天就到小宦官的住所，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他完全根据小宦官当值的时间变更。让他两不耽误。小宦官悟性不算太差，学习进度也快，深得万奉贤满意。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

这日白雪皑皑，天空飘散着鹅毛大雪。万奉贤刚到小宦官的住处，却被树上的一处别致景色吸引，忘我地站在树下。

小宦官刚当值回来正在廊上拍着积雪，碰巧看见雪地里静静发呆的万奉贤，看着万奉贤，他也发起呆来。

两人就这么他看着树，他看着他，不知多久。等万奉贤回过神走到廊上，看见呆愣的小宦官，轻拍他的脊背，好不开怀的笑了。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一边脱下身上的蓑衣，他的琴藏在他的蓑衣下。包裹的很严实。

小宦官接过他的衣裳，忍不住偷瞄，一边搭话：“师傅笑什么？”

“我方才看着那枯树上的积雪还有树顶的巢，忽然想到了一首新曲。待我等下一试。”那兴奋的样子都快要飞到天上了。小宦官高兴的将蓑衣挂在外面，伺候着万奉贤进入房中。

冬天了，小宦官的房中显得很是冷清一点炭火也没。

小宦官换了衣裳就坐下来练琴，万奉贤搓一搓手心手背也席地而坐，在案上开始回味着刚才脑海里的旋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色已晚。长廊上不知何时点了灯。

小宦官的房间很小，甚至有些拥挤。不过两人坐在一起倒显得格外温馨。

万奉贤看他在夜色里瞪着眼盯着琴认真的弹。于是起身去点灯，仅剩的一点油灯将房间瞬间照亮。

“很晚了，明早你还当值，早些休息。”

小宦官抬眼看看天色，心中呀的一声，果然很晚了。

万奉贤收起自己的琴，走出他的屋，取下挂在一旁的蓑衣向他道别。小宦官起身连忙道：“师傅的曲如何了？”

“恩。”万奉贤清冷的就像天空的雪花，“感觉断了。少了些东西。太冷清。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天听起来太冷了。”

“师傅！”帮他整理好蓑衣，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他一声，万奉贤侧眸，等待下文。

“雪太大了，师傅回乐府吗？”

“恩。”万奉贤的话一直不多，除非是他所喜爱的音律。

小宦官想了想，邀请道：“师傅，虽然这里比不上乐府和万府，可雪太大夜深路滑难行，明日您还要再来。不如暂时住在这里……如果……如果乐府无事的话。”

万奉贤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缓缓抬步，没有回应，朝着长廊远处走去。

尹一长呼一口气。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懈。悻悻关上门整理一番睡觉去了。

第二日他一直忙到雪停，天也黑了。他跟万奉贤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他万分害怕会惹怒对方，忙往回跑，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几跤。蓑衣也忘在了穿。

到了院子里没见人，他急忙又推开门，万奉贤仍不在。

完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失约’，师傅不愿意再教。想着想着，坐在门槛上莫名哭了起来。

“放到里面吧。”好熟悉的声音。

不远处一袭颀长身形微动，指挥着左右几个乐府的乐工，那些人搬来炭、烛、简和三个大箱子！

小宦官傻立门边，看着万奉贤忙忙碌碌。直到所有乐工都走了，那人才得以喘口气，对着他是抱歉道：“你说要我搬来，我就把常用的带了过来，这下方便了。与你约定的时辰晚了，真不好意思，今日乐府里练了新舞。”

小宦官心里乐开了怀，拼命摇头：“师傅，师傅我的榻太硬了。会把你硌着冻着的。”

“不会啊。”万奉贤露出浅浅的梨涡，道：“我带了被褥、炭火，再说你我挨着一处多少也能取暖。”

小宦官高兴的几乎要蹦起来。万奉贤不经意间打量他一番，衣服上一块干一块湿，猜到些缘由，不住嘱咐他：“雪天难行，你路上慢些。如今我入住这里，你若有事也不怕耽搁，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小宦官并没意会万奉贤对自己的关怀。他现在只有兴奋。

两个人研究音律到很晚。虽然万奉贤很多话小宦官都不能明白但很愿意听。

夜里睡觉的时候，万奉贤合着里衣躺在里面，小宦官躺在外面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喋喋不休跟他说话：“师傅，我能不能叫你奉贤。”

“恩。”

“太好了，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吧不要总是诶诶徒弟的。怎么说你比我小总这样叫我会被别人笑话的。”

“恩。”

“师傅，我听闻你下月生辰终于十九岁了。”

“恩。”

“诶，今日着急，蓑衣忘记了不晓得明日再去会不会被人拿了去。师傅……不，奉贤，我最近可能弹不了琴了。”

“恩。”

他说那话的时候很沮丧，本以为万奉贤会问他一句，没想到除了嗯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也许是他在乐府练舞太累了。这样想着，小宦官也闭上了眼。

万奉贤一直背着他敷衍，却忽然低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觉得很冷，紧紧地裹了裹自己的被子。原来大半年了，万奉贤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从前分明说过的。

“尹一。”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清冷的回复一句。

“恩。”万奉贤又是一声。

尹一张着眼睡不着。他醒了很久而且越来越清醒。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快睡吧，一一。”尹一警觉地转过脸，在黑夜里看见万奉贤亮晶晶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他浑身瞬间发烫起来，不知道这人这样盯了自己多久。为了掩盖窘迫尹一又重新缩回被子里。

他一直没睡，蒙在被中，哪怕快要闷死也不敢出来。恍然间，似感受到万奉贤的手搭在自己胸前。

那个时候的他们不识情爱。更不会有人舍得去破坏这微妙又美好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