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吾爱:
忆往昔,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父与尔那日对言犹然在耳,句句入心。
思之,若伊有双亲,定不舍尔任人胁辱;
吾乐哉,伊有言:我做不到。
自此至死,奉贤愿赴汤蹈火,换尔一生否极泰来、安然无恙。
贤,搁笔。
高伯乾一字一句念着信中内容,林瑜晏万分诧异的看向,目光灼灼。
高伯乾若对林瑜晏说自己在黄泉看到过那封信,他定然不会信吧。
二人对视片刻,高伯乾起身,什么也没说,颓然离开。
他站在廊上,愁肠百转,思绪万千。
万奉贤,尹一。
高伯乾的三生石上第一块,写着的便是‘万奉贤’三字;他在忘川河里看到的碎片原以为是他人的,却没料到会是自己的前世。
前世,高伯乾就是尹一,尹一,便是高伯乾。
无论林瑜晏也好,万奉贤也好,他爱的始终是自己。这让高伯乾无比开怀。想不到这么久,他竟自己吃自己的醋。真是可笑。
可难过的是,如今的林瑜晏只记得万奉贤和尹一,今生的高伯乾已不是前世尹一的样貌。所以,他还是不记得自己的。
高伯乾只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
他匆匆跑上阁楼,回到自己房中,整理渐渐清晰的思绪。计划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门被他踹坏了,这会儿正透着冷风,冻得他瑟瑟发抖。可怜高伯乾是高家最后一个死的,连个烧纸钱用品的人也没有。
还是林瑜晏幸福啊,至少自己死前还给他烧了那么多东西,让他在阴间受用。
看一眼敞开的房门,高伯乾寒风中凄凉的抱着自己、牙口冷的直打颤。
转眼,屋檐下的灯火又亮了起来。
—— —— ——
黄泉客栈的昼夜,周围空气冷热有变,故而还是能区分些的。
房间里清冷朴素,高伯乾一人坐在矮榻上,下巴撑在案边睡不着,这夜冷的狠,脑袋因此越来越清醒。回忆着模模糊糊的前世,林瑜晏叙述的故事里让高伯乾渐渐想起尹一这个名字,那封万奉贤亲笔信件今生黄泉路上曾在忘川河里被他一拘河水捧见过。
透过风穿梭的绮窗后,方见绿盈盈的灯闪着微火,眼前一片孤寂,似是凄风冷雨。
黄泉客栈上下两层,与林瑜晏方才见过,彼此之近不过脚下一块板,可不知何故,高伯乾缓抱身躯,只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那人。
面对曾经相隔千万里仍亲厚不已的感觉,到如今对面不相识的没落,这对比,让这缕连影子都无的孤魂显得万分凄凉。
神游在万奉贤和尹一的故事里,高伯乾含笑想起:他与林瑜晏初见那日,何尝不是缘于一场滋生情爱的细雨?
一出曲唱罢未罢,一场戏未落又起。
风生水起间,绮窗外的火光里,哔哔啵啵灼烧着整个曾经。
生死穿梭,再回初见那年。
高伯乾不禁摇头笑想,初见那日,林瑜晏还只是个七八岁哭鼻子的孩子。而自己已是舞勺之年,少年初成的模样。
—— —— ——
夏天本就变幻无常,一少年随父亲行商走到幽州之地。
幽州此处远山层叠环绕,青山笼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似增添几笔淡墨,抹在蓝天之际。
一辆黑色车马,缓缓行驶在远山幽径中。青色烟雾里车马上坐着二人。少年瞅向苍穹美景,几朵白云也万分迷人。
其着宽袖交领白衣,花纹攀附其上,银线闪闪富贵华美。黑盖下少年浓眉显露叛逆,稍稍上扬。一双朝露般清澈的眸子里影射这幽州之地秀丽清幽的大好河山。眉骨灵眸间鼻梁若刀刻木雕,英挺精巧。
这样的美景不亲自走一走真是辜负。只见少年不顾车马骑行越过矮栏跳跃下去。但见其身材挺拔,古铜肤色,深邃瞳孔中豁然开朗明亮。
“父亲大人,幽州之地[幽州指今山西全省,河北西北部、河南北部、辽宁西部],虎踞龙盘,形势雄伟。以今考之,是邦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当真是形胜甲于天下,诚天府之国也!”少年脸上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眉飞色舞间欣赏着山河。
“伯乾啊,前方可有旅舍?”马车上男人捋一捋鬓须。
少年姓高名伯乾,年有十四。他翘首展望前方临近县郊处有私人开设的馆舍。这些私营旅舍专服务于普通人,主要投宿之人便是像自己和父亲一般的商人。商人周流各地,长期以旅舍为家。私人旅舍出入方便,服务周到。
一同跟随的还有家奴。高伯乾父亲从前面进入旅舍打点一切,他则随家奴车马从后院入。
刚到院里,车马货物还未打点好,只见院内一群人挤挤攘攘叫嚣着:“输了输了,拿一吊钱来!”人群中一粗汉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吆三喝五。
高伯乾瞅瞅人群的缝隙里,隐约见一个佝偻的身躯摇摇晃晃,空隙中还见那人的手中拿着一个葫芦,说话前先灌下一口,念念叨叨:“一投不中,三矢为定。”
“行,你来你再来!我看你是气数已尽!”众人叫嚣着喧闹起来。
只见众人脚下一个铜壶,壶旁三三两两的掉落这几根木箭。那佝偻的身躯接过旁人呈递的长箭,收起葫芦站定了,猛然一掷。
掉在了壶旁的地上。毫无悬念。
“行了,拿钱吧!”
“这……这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行行行,给你这机会!”
那人又接过一箭,攒足了精神,挽起袖口朝着壶口对了对准头,这一头正巧,在那壶口处旋转了几圈,可最终也落在了外面。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把一吊钱拿来!”
“我……嗝……”那人打了个嗝,高伯乾一边整理车上的东西一边拿过破旧的盒子,边瞧那人说道:“我没有!”
“你没有?”一众人不服气,他们也是赌了钱的。不耐烦地上前将那人压住:“你嗜赌如命还没钱,不如留下耳朵手脚也好!”
“别,别……”那人被像拎小鸡似得一把抓起,他胆战心惊的挥挥手,葫芦也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说道:“不如再赌一把?”
“赌?呸!”粗汉一口吐在那人身上,一干人都不满意,颇有今日不见血绝不散的势头。一群人围着嶙峋身躯的人上去便是拳打脚踢。
“别打别打,死咯问哪个要钱去?”
混乱中几人高喊。
“你不是还有个女娃娃?将她给俺们也罢!”
“不不不!”那人跪在地上抱头大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等我把小儿卖了就给你们钱!”
“啥!”别说是高伯乾听起来吓了一跳,众人也是。
这哪里有不疼儿子疼闺女的。何况这人就一个儿子。
“你是疯了吧?”
“聚茗馆,就聚茗馆。我跟里面的人儿商量好了,一锭银钱,够还你的了吧?剩下的也够你们分了吧。”
“你当真?”
“小儿就在马厩那玩耍,你们只管拉去卖了吧。”那人说着直起身板叫了声:“英儿?”
“父亲!”高伯乾身旁忽然一阵风似得跑过一个黄毛丫头。
那人拉着小女孩的手,擦擦她脸上的泥泞。昨日刚下过雨,一切还沾染着湿气,小姑娘扶起地上的人,只听那人说道:“我那小儿就在马厩旁,你们去吧。我就要走咯。就要走咯。”说罢,他摇摇晃晃的在搀扶中离开了。
高伯乾抱着盒子看着那人儿,还是不能从吃惊里缓过神来。
“轰隆——!”一声惊雷,他手中的盒子下落在地。里面的东西全部掉了出来。家奴赶忙蹲下身遮掩着捡入盒中。高伯乾反应过来也连忙收拾。
那盒子里掉落的都是珍宝。
好在那群人推拥着朝马厩去了。
哄闹的人群里,偌大的雨点就掉了下来。夏季变天如此之快。高伯乾收拾好东西刚忙跑到屋檐下躲雨。
“诶!”叫声从推搡的人群里挤了出来。高伯乾在屋檐下拍打着头发衣冠上的雨珠,蹭着鞋上的泥土。抬眼间在濛濛细雨中看见了人群里一个孩童身影乱窜,那群人扑腾着向他袭去。左右折腾许久,那孩子始终背对着他,也终于落在那粗汉手里,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嘴上叫嚣着“放开放开”的孩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父亲……父亲……父亲大人!”孩子在桎梏中唯有用声音宣泄恐惧的情绪,他身材瘦小不济,一个巴掌拍在脸上便不敢说话了。而他的父亲不会救他。
高伯乾看着细雨中后院的木门,已经人去院空了。这孩子的至亲将他丢下用来还了赌债。在高伯乾耳中也是惊世骇人的奇闻,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何况是个男孩。
“伯乾!”
高父在一角喊他,冲他招招手。
他回应一声,朝父亲走去,一步一回头,同情这可怜的孩子。
雨越来越大。
粗汉架起孩子瘦小的身躯,粗布短衣,蓝色长裤都已灰不溜秋,裤脚还有干涸的泥巴,似是许久无人打理。一双小脚上没有鞋,头发散乱未曾梳理。碎发中,可见孩子半张惊恐的脸,张着一张小嘴仍喋喋不休地哭泣着,也消失在了后院。
高伯乾见那孩子身上掉下一东西来,于是冲入雨中将泥土里的小玩意儿捡了起来。
破旧的乌木已有些腐朽,指尖来回搓上两下,还能掉下一层渣来。底部流苏只剩下一根,轻飘飘地游荡着,这乌木裹着这一块白玉。
高伯乾在雨中仔细端看,这是什么名贵玉件他还真参不透。
“伯乾!”父亲再唤,高伯乾回过脸,加快脚步朝着父亲去了。
家奴则留在院子里避雨照看车马。
高伯乾在屋里点燃油灯,跟父亲闲聊:“父亲,聚茗馆是什么地方?”
“你问这些干什么!”父亲显然有点不高兴,高伯乾忙解释道:“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什么聚茗馆。只卖了一锭银子。”
“父亲?”其父没答他,叫他打了水来给自己洗漱。
“才一锭银子?你怎不直接买下做个家奴。”其父从商,精于算计。这一锭银子不过两千铜板,两吊钱罢了。要比市面价格便宜许多。
洗漱间,高伯乾掏出怀里的东西递给父亲,问道:“父亲,你瞧这是什么宝贝吗?”
高父接过那东西,左右看看,又在灯火下瞧瞧,哈哈大笑,拍拍高伯乾的肩头,捋一捋鬓须:“哪里是什么宝贝,且就是一块顽石罢了!”
“是吗?”高伯乾接过石头放在桌上,小声嘀咕:“就是一块石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