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衍感觉有东西呼在他的脸上,轻轻的,痒痒的。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半年未见,这人似乎又好看了几分。
林司衍一动,那张好看的脸的主人便睁开了眼睛。
林司衍觉得,他见过那么多人的眼睛,唯独这双眼睛最令他惊艳,浓密的睫毛纤长,尾部微微翘起,是很漂亮的凹型状,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玛瑙,能映出人的心灵,而此刻,这双明镜似的眼中正映着一个有些怔忪的小少年。
四目相对,一时间俩人都未说话,亦未有所动作。
“我……”
“司衍……”
两张嘴同时张口……
“你……”
“我……”
又是同时张口……
林司衍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当下这情景,心中又生了些怯意,只想逃离。
他猛然从床上起来,头发却被压着了,痛得他惊呼一声,又倒了回去,这一倒,正好倒在那人的胸膛上。
“司衍一醒来,就又想当作不认识了,也不知方才是谁将三哥抱得那般紧的。”
那人调笑道,他眼尾略有些向下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温润迷人。
林司衍此时亦是想起方才的种种,脸上不由得报赧,也不敢再看说话的人。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抿紧了唇。
身下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被压住的头发解救出来,并扶他坐起来,又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裳。
“司衍,林家的事,我……我推脱不开,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没有怨言,但是……”苏泊云停顿了一下,“但是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赎罪,我知道你在宫中过得不好,我会尽快变强大起来,带你离开,你等我几年,好吗?”
那人语气温柔,眼神真挚。
林司衍仰着头,望着他,那人目光柔情似水,像是要将他溺进去似的。
林司衍心底又开始泛酸了,他连忙撇开头,不敢再看苏泊云,生怕又在他面前掉眼泪了。
“我要回宫了。”林司衍避而不答。
同行的太监告诫过他,他只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前必须回到他说的地方等。
“不急,还有一个时辰呢,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回去。”没有得到回答,苏泊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他并不想逼得林司衍太过,他一直看着时间,此时不过方过了一个时辰,还早着。而后苏泊云又像小时候安慰林司衍那般,摸了摸他的脑袋,“今来鹤云楼又新出了几款点心,司衍你乖乖在这等着,三哥去给你点来。”
林司衍点点头,目送着苏泊云离去。
一直看到那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林司衍才收回目光,脸上的无措渐渐淡了下去,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他赌对了。
先前本还不太确定,但是如今可以放心了。
他不求苏泊云能带他出宫,他只要苏泊云牢牢记着对他的那份亏欠,最好永生不忘。
林司衍低垂着眼睫,唇角无声勾起一点弧度。
伤心是真的,哭诉也是真的,但其中用了的心机……也不可否认。
说他卑鄙也好,说他虚伪也罢,他只是想抓住这点仅剩的温暖。
他也只有……只有这么一点温暖了。
*
林司衍确实是很久没吃过鹤云楼的糕点了,如今再吃,竟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吃完糕点,林司衍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宫了。
苏泊云又硬是塞给他几份糕点,说是怕他晚上又馋了,林司衍没拒绝,都收下了。
走之前林司衍也没忘记给寿来挑选茶叶,照旧是苏泊云给的银子。
虽然他没出口答应让苏泊云照顾自己,但他收下苏泊云给他的东西,便已经是默认了。
吃糕点的时候,林司衍能感觉到苏泊云的视线一直停在他的身上,苏泊云如今依旧对他很好,只是这好当中多了份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
林司衍只装作没察觉到,安安静静地吃着糕点,心却有些细微地疼。
虽然觉得那点卖惨的手段用起来无可厚非,但在面对苏泊云那真挚的眼神时仍是会觉得不齿。
他大半年不回苏泊云的书信,一见面便抱着苏泊云委屈地哭了一通,利用他往昔对自己的疼爱,加之如今对自己的愧疚,变本加厉地向苏泊云索取温暖,纵然是有些情不自禁在里头,但也不否认他欲拒还迎了,这等卑劣的手段,真颇像后院那些女人争风吃醋的戏码。
浸染在那大染缸似的宫里大半年,他终究是变了的,对着如今唯一一个至亲至爱之人,竟也耍起了些手段。
但他……并不后悔。
对苏泊云放下心结之后,林司衍轻松了许多,觉得这宫里也不是先前那般令人生厌。
他没再出宫,毕竟混入采购太监里还是有些风险的,苏泊云亦不愿他再那样做。
他二人虽不得见面,却常有书信往来。
林司衍如今被调往藏书阁负责抄录。
藏书阁的书有上万卷之多,其中更是不乏古籍绝迹,但大多数书籍都或多或少有些损坏,需要重新摘抄副本。
原本这等事是交由翰林院负责的,但奈何新帝登基,首先便是将朝廷血洗了一番,如今百废待兴,人才匮乏,翰林院哪有多余的人来干这等繁琐之事?
于是,便只有从宦官当中挑选字迹工整的人代劳。
天启是鼓励太监识字的,他们之前训练的时候也是有学习过诗书,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担心宦官掌权,为祸朝纲,因此所教的内容并不深,堪堪让他们识得些字罢了。
林司衍五岁便启蒙,教他的夫子是当年的大儒,他的书法更是飘若惊鸾,劲瘦有力,连夫子都曾称赞过。
林司衍的学识、书法于那些人当中说是楚翘也不为过,但枪打出头鸟,这道理林司衍自小便知,羽翼未丰之前便锋芒毕露,只不过是速死罢了,因此,在内务府那段时日林司衍才湮了自己的锋芒。
而如今寿来这一事却让他警醒,在这宫里,只有自己的实力才是硬道理,若不然,即便是他再退避三舍,伏低做小,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更何况,他在这宫里,就不是要苟活的!
林司衍如今也不是那刚进宫懵懵懂懂的人了,再说,他背后还有苏泊云这一靠山,不需要他再那般小心地收敛自己,他需要的,只是展现自己。
因此,当御前总管喜来考察他们书法时,林司衍便没有再隐藏。
毫无疑问地,林司衍被选上了。
在司礼监中,能写得一手好书法无疑是十分占优势的,皇帝历来政务繁忙,天启国土辽阔,朝臣何其多哉,每日上书的折子更是堆积如高山,单皇帝一人,即便是昼夜批阅,也绝计不可能批完,这时就需要司礼监秉笔太监代行“批红”,勾画出重点,以便皇帝批阅,而秉笔太监的字迹则必须工整清晰,达到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步,而这一优势,林司衍恰好有。
虽然他如今还只是干抄抄写写的活,但他还是挺满意这份差事的,一来,他书法好,带个三五年,必会让喜来留意到,现如今伺候新皇的,大多是宫里的老人了,三五年后都将退休,需要新人上前伺候;二来,抄书于他来说并不是件枯燥的事,相反,他还十分乐意。
于世人而言,书中有“颜如玉”,有“黄金屋”,但于林司衍而言,书中有的,仅是他的求生之道。
人这一生不过五六十光景,何其短哉。
他如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宦官,不要说没有人会来教导他,便是他想学,也得偷偷摸摸地学。倘若他皆自我探索,那他即便是不出世的天才,也不能探索出其万分之一二来。
而藏书阁的书籍种类之多,涉猎之广,六艺、诸子、诗赋、兵法、数术、方技,当中记载着无数先人的智慧结晶、毕生所学,甚至还有许多绝迹的古文,他想与齐策斗,想让那些陷害林家的人付出代价,有哪里会比这处让他尽快实现呢?
试问,踏脚之石,有哪个聪明人会舍弃呢?